“是的呀圣子,天亮嘍,要不要起床梳洗?”百靈清脆的聲音順著窗臺流到若斯人耳邊,翠綠的身影趴在日光里。
“嗯?!比羲谷撕韲蛋l(fā)澀,好像有根刺在上下刮劃著嗓子。撐起左臂,披散著頭發(fā),閉著眼睛,呼吸著裹著海浪味的空氣。聽著鈴鐺聲越走越遠,又緩緩歸來。
“圣子今日在老榕樹下盥洗還是在房間里?”百靈詢問著新主子的喜好,日日不敢怠慢。
“外面?!毕ё秩缃鸬娜羲谷祟^一回問了百靈問題,“老太君可派人來請過?”
“不曾?!卑凫`將齒木遞給若斯人,端著木盆放到石桌上,擺好香皂,掛好面巾。又趴到窗臺,小聲對若斯人說,“不過,奴剛聽見大公子喊青禾備禮服?!?p> 若斯人起身,趿拉著鞋子,走出門外。齒木在她嘴里被咀嚼了細碎,一口被吐進百靈手里的冰碗里。
暖水拂過若斯人的面頰和手背,雪白的泡沫被沖洗殆盡。若斯人用面巾擦了擦手和小臂,任下巴的水珠掉落在衣服上和草地里。
“院子里的鳶尾花剪幾只,熏衣裳?!比羲谷瞬豢陕劦貒@了口氣。
百靈站在一旁,聽得一愣,今天的圣子好像有些不一樣啊,趕忙應下。
“一會圣子用飯時,就去。圣子今日是散發(fā)還是奴給你編個發(fā)髻?西墻邊的白玉堂開正盛,粉團薔薇也是開的滿墻滿眼,奴惦記好幾天了?!?p> “那就隨你。”
百靈“哎哎”著沖了出去,又折了回去,看著若斯人直笑,眼中泛起了漣漪。她服侍圣子起居三個多月了。上次這么開心還是因為圣子送了她金鈴鐺,于是每天戴著來喚圣子起床。
百靈將裝滿薔薇花的籃子捧到若斯人面前,熏得她直打噴嚏,“少簪幾只?!?p> 后院人丁清冷,倒是都靠這鳶尾和薔薇撐人氣了。
若斯人頂著紅的白的薔薇和一條及腰魚尾辮落座時,若老太君、若家主若滄海、大公子若琦行和門口的若夫人若熙玉都倒吸了口氣,又集體咳了起來。
若老太君率先開口,“圣子今日氣色不錯,看來是補進去了。熙玉,今晨新打的海魚燉了湯,給圣子送去?!比衾咸愿乐鴥合?。
“是,母親。管家說還打上來三個巨蚌,飯后讓行兒陪著圣子去前院開珠,看看有沒有入眼的?!比粑跤褚娭咸吲d,提議道。
“好啊?!比衾咸c頭同意,又覺得不妥,詢問似的看向若斯人。
若斯人心領神會,朝著若熙玉虛福了身子,“多謝舅母。”
飯后,若老太君留若斯人單獨敘話。若斯人緊緊跟在后面,隨著老太君坐在椅子上吃茶。
吃茶半盞,若老太君吩咐左右退下。滿是古樸家居的廳堂里,只有兩人的呼吸和若隱若現(xiàn)的鈴鐺聲。
“見你如此,我是高興的?!比衾咸斐鲎笫址旁谧烂嫔?,若斯人將右手搭了上去?!澳隳赣H的事,祖母會調(diào)查,你安心調(diào)養(yǎng)。你母親七歲時還在祖母膝下要糖吃,不承想你已遭了千般萬般罪。我可憐的孩子?!?p> 相握的手沒動,若老太君起身走到若斯人面前,右手沿著頭頂一寸一寸撫摸著柔軟的發(fā)絲和瘦削的面頰。眼神和手指最終定在了若斯人朦朧氤氳的左眼上,看進去是無盡的灰。“疼嗎?”
“不疼?!比羲谷瞬恢涝摳@位有著親緣血脈的老人說些什么,畢竟她的女兒還毫無蹤跡,卻又因著失去了同一個人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聯(lián)系?!白婺阜判??!?p> 聽著這溫言軟語,若老太君收回右手,掏出手帕摁在眼里。低頭垂淚的時候又瞥見了若斯人腳踝上的金鏈子,好似上面點綴的每一顆鈴鐺都響在心里。這位不見一根青絲的老太君,伏在若斯人腿上泣不成聲。
隔著布料,若斯人感受著老人的情緒。這位在蓬萊萬人之上的老太君痛失愛女,女婿又稱了帝。雖說事事順理成章,但心里總歸是過不去。若家是神女本家,歷代神女的發(fā)源地,她們享受著萬世景仰的輝煌,也必須承受永世不得離開蓬萊的宿命。如今這宿命落到了若斯人身上,可若家再無神女出世的可能,不久的將來會一步一步退進海里。
“祖母,百靈聽見表哥讓準備禮服,是有什么事情?”若斯人打聽消息轉(zhuǎn)移若老太君注意力。
若老太君止住抽泣,捏了捏若斯人的手?!笆怯罉返鄣氖ブ肌W婺副静幌胱屇阒獣?,怕你動氣?!?p> “不會,祖母。我更想知道是什么旨意?!比羲谷思慕o喬舒景的信沒有回復,她想知道伊川發(fā)生了什么事,仰昭發(fā)生了什么事。
“祖母不會讓你去的,神女一族只跪天地蒼生,他算什么東西!”若老太君騰的站起,帶的若斯人下了椅子?!澳阆胫朗裁慈蘸蟊M管來問祖母,你想要什么祖母無不應允。你母親懷孕和生你都在蓬萊,這里就是你的家。祖母活了這把年紀,要是連你也護不住,也就該投海自盡了!”
“祖母長命百歲。”若斯人一下一下扥著若老太君的手臂,企圖用這節(jié)奏舒緩她的心緒。
若老太君見她如此,心知神山之變對她影響巨大,定是挫了銳氣。繼而拂開裙角,蹲在若斯人面前,直視著她的眼睛,“神女一族,以蒼生為己任,不是逞匹夫之勇,而是舉全族之力。”說完又捏了捏若斯人的肩膀,“巳時正刻,岐方君會陪著一起過來,你隨著去開珠,當是透氣。”
若斯人明白若老太君這是在給她吃定心丸,但這個岐方君她并不想靠近,這個人總給她一種違和感。平時都是在若老太君房里見面,這次是到前院,還是單獨相處,一股冷氣從腳底傳來。
“永樂開年臘月十五,永樂帝應天順時,仰昭大安,乃詔蓬萊若氏開地萬畝,興建校場,護圣子安康,佑黎民生計。”聲若洪鐘,穿墻而過。若斯人站在垂花門旁的抄手回廊靜靜聽著,謝恩聲、腳步聲此起彼伏。
“老太君安,圣子安。今日拜訪,一則是護送都城欽差,二則是要贈與圣子一人,服侍圣子?!鄙倌觐^發(fā)高高束起,玉笄穩(wěn)穩(wěn)嵌在烏發(fā)里,眼神頂著手心,躬著身子。
若老太君并不看他,盯著茶葉在水里漂來漂去。“多謝岐方君,今日我若家蒙受帝王深恩,開地萬畝做練兵校場,護衛(wèi)蓬萊,無比感念,已無顏再收岐方君厚禮。圣子年幼,腳上戴著帝王的恩賜,晨起暮落時時感念,若是再多恩澤,恐受用不起。”
岐方君抬頭看向若斯人,“圣子今日氣色不錯,當多加調(diào)養(yǎng)?!?p> 若斯人回看,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放在這棱角分明的臉上,忍不住惹人看一眼又一眼,“岐方君倒是沒變?!币蝗缂韧倪`和。
岐方君一個不察,呼吸漏掉一拍。他聽過若斯人的聲音,但都是跟另一個男孩說話。自伊川到蓬萊,他和她說了無數(shù)句話,詢她冷暖,問她舊疾,她沒回過一句。
若老太君觀察著岐方君的神態(tài),見縫插針,“岐方君可見過開珠?”
“不曾?!辈唤?jīng)大腦的快速回答,令岐方君后悔不已,中招了!
“今早家仆打撈上三個巨蚌,岐方君若是不嫌棄,當個玩樂看看?!比衾咸埧统鲩T,捎上自家孫女,“圣子也沒見過,同去,同去。老身乏了,恕不起身相送?!闭f著還揉了揉太陽穴,皺了皺眉頭。
叮叮當當?shù)穆曧懽咴谔┌资?,岐方君低頭看向矮了一頭的若斯人,突兀的問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若斯人?!彼谷耍恢甘篱g萬物,又可指世間萬物。岐方君想,這世間沒人比她更配得上這名字。
“你姓什么?”在伊川,若斯人聽人叫他公子望,在蓬萊,人人稱他岐方君。
“奚?!比羲谷瞬聹y過岐方君來源夏家,沒想到是方諸奚家。奚家跟若家一樣地處海外,趕海和出海獵奇為生,除了交易,不與內(nèi)陸互通。
“奚望?”若斯人帶著探索的眼神看向奚望,違和的氣質(zhì)配上違和的名字。
“母親取得?!鞭赏聪蛉羲谷说难劾锒嗔诵厝帷?p> 溫柔?若斯人揉了揉眼,再看過去,是奚望的左耳,可見的泛紅。
開珠持續(xù)了半個時辰,三個巨蚌,開出三十六顆白珠,七顆粉珠和三顆黑珠。若斯人對珠玉沒有特殊愛好,倒是奚望看的專注。
“岐方君喜歡?”若斯人詢問。
“尚可。蓬萊出海主要是捕食,能打撈上巨蚌,還開出黑珍珠已是不易?!鞭赏话逡谎鄣亟忉屩?p> 若斯人聽出話里有話,這人分明不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你在方諸開過?”
“是。我出過海,還遇到過一位鮫人,贈了我一顆淚珠,如天上星斗,璀璨奪目?!鞭赏f完頓覺不妙,若斯人好像有種魔力,與之對話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于是借著趕回用飯,匆匆離開若家。
若斯人目送著他離開,眼角含笑,心想這少年好像也沒有那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