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望眼見著若斯人走出書房,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直到她上了馬車。
若斯人出聲,“你上來。”
奚望聽不出聲音里的情緒,上了馬車,坐到她的對面。輕聲詢問,“他為難你了?”
“我能信你嗎?”若斯人突然抬眸,盯著奚望的眼睛,眼神里充斥著詢問。
奚望知道,建立信任沒有那么簡單,更何況他們之間身份上的對立,稍有不慎,就會相隔萬里。他并沒有回答若斯人的話,因為此時此刻言語是最無力的回應。他不知道若斯人為什么問這樣的話,但他知道若斯人生氣了,因為夏悠然。他的生父和面前的女孩有著家國之恨,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辦。
奚望看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久,眼淚沿著鼻側滑落。從前他不知道人為什么哭,情緒不可能幫助他解決問題。當他遇見了若斯人,他更不明白了。
若斯人見他流淚,側過頭。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為什么要質問奚望,這個男孩并不欠她什么。而且,他們都決定不了自己的處境。她沒想過自己將來能有小孩,因為現(xiàn)在她的狀況并不好,她不確定未來能不能保護好自己的孩子。要是活得像她一樣,光是心痛,就足夠她后悔半生了。如果母親還活著,看到如此的自己又會如何呢?
奚望看著她紅紅的耳尖哭得更兇了,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廢物,不能幫若斯人做任何事情,還要幫著那個男人看著她。但偏偏又……
“抱歉?!比羲谷诉f給奚望一塊手帕。他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是勇敢堅毅的,讓別人看見他這副模樣會笑他。
“應該說抱歉的是我,我對不起你。”奚望已經很愧疚了,這一年多的時間,他日日都能見到若斯人。囚車上的她就像秋風中搖搖欲墜的樹葉。剛到蓬萊的那段時間就是那光禿禿的樹枝,日日在寒風中打顫。她不知道聽到她跟他講說第一句話時他有多驚訝,嗅著薔薇花的香氣,他感受到了她的生機。而如今,這朵薔薇花隨時有可能被折去,那個人正是他的生父。這骯臟的血是他此生都消除不了的印記。但或許,這副身軀還可以做些什么,為若斯人。
“我已無父無母,就這一幅軀體,如果你需要,我隨時可以送給你?!鞭赏⒁曋羲谷?,那雙桃花眼里,滿是決絕,沒有生氣。
若斯人的心漏跳一拍,低垂眼眸。她一遍遍地試探奚望,到底是為什么呢?他不是喬舒景,而且與她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到底是為什么呢?
馬車停在國都書院門口,她想去看看喬舒景,跟他說說今天的事。如果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憑著洪召君的身份,他還可以有一博之力。
剛到門口,就聽見有人大聲咒罵,“真晦氣!死哪不好,非得在宿舍!”
“呸,早就該死的壞批,早該去見老熟人了?!?p> “你們別說了,我害怕,是不是真的有冤魂索命啊。”
若斯人越聽越不對勁,抓住一個人的衣袖詢問,“請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奚望一個跨步上前,“我是岐方君,發(fā)生了何事?”
兩個學生趕忙行禮,“有人自殺?!?p> “是誰?”若斯人哆嗦著手臂,緊緊攥住那個人的衣袖。
“喬舒景?!比羲谷说诘厣?,那兩人攏了攏袖子,快步離開了。
她雙腿沒了力氣,撐著手肘,向前爬。奚望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抱起。輕飄飄,像片葉子。
奚望抱著若斯人問路,若斯人牢牢抓住他的衣衫,指甲透過衣衫,扣進自己的肉里。她將頭扎在他的懷里,催促著,“快點,快點……”
聽見譚一變的哭聲時,若斯人在奚望懷里掙扎起來。站在宿舍門外,第一眼入目的是掛在梁上的校服和床單,就那么生硬地擰在一起,形狀怪異。而喬舒景,正躺在若斯人的視野盲區(qū)里。
“求求你,帶我,過去?!比羲谷藨{借著僅存的理智,懇求著奚望帶她過去,身體止不住的顫抖,晃動著奚望的手臂。
奚望辨認了一下喬舒景才抱她過去,那個人仿佛和被褥融為一體,如果沒有耳邊的金玉。
若斯人看不清眼前的人了,趴在他的床邊,側著耳朵,輕輕試探他的呼吸。止不住的顫抖干擾著她,她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又附耳過去聽。仍舊是抖,又抽了自己一巴掌,又附耳過去。她向上移了移,用脖頸感受著喬舒景的呼吸。她感受到了!
沖出去的身體跌落在地,她攥著奚望的靴子,求他,“請我姨母,快叫我姨母來,他還活著。”
奚望聽不清完整的一句話,只聽見“姨”,連忙喊侍衛(wèi)去請薛青黛。剛在院子里的時候他已經派人去請了醫(yī)師。
他俯身攙扶起若斯人,把她抱到喬舒景身邊躺下??粗羲谷说傻臏唸A的眼,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于是走到譚一變身邊,問他是怎么回事。譚一變泣不成聲,捂著嘴從門邊滑落在地?!拔也桓译x開,我怕一離開就見不到喬舒景了,我喊他們幫忙,他們罵喬舒景晦氣,我不敢離開,我不敢離開?!?p> 奚望知道他這是嚇到了,用手摩挲著他的后背。“你救了他,他會沒事的?!?p> 譚一變哭得更大聲了,“是我害了他,我不該去吃飯,我應該守著他的。昨天他狀態(tài)就不對,晚上很晚才睡。是我害了他,是我蠢,是我沒早發(fā)現(xiàn)?!彼幌乱幌碌劐N著自己的腿,錘著地,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復著“是我,是我”。
薛青黛站在床邊,將若斯人抱到了譚一變榻上,安撫著她,“姨母來了,思思別怕,姨母來了。”
薛青黛將人清了出去,褪下喬舒景的衣衫,給他施針。她見著喬舒景背后的淤青,一時想起了那個孩子。附在他耳邊說了句,“別怕,孩子,活下去,斯人在等你?!?p> 足足一個時辰,薛青黛冒著冷汗站在喬舒景身邊,一陣一陣扎進穴位里,她一定要留住這孩子僅剩的生機!那是他的命啊!
見著喬舒景咳出聲來,薛青黛長呼了一口氣,回來了。
她走到若斯人床邊,告知她這個喜訊。只見她灰蒙蒙的左眼里,流露出一串星光,輕輕合上。
薛青黛給了奚望兩張藥方,讓他抓完送回若斯人院里。隨后抱著若斯人走出門去,譚一變抱著喬舒景跟在后面。
喬舒景身上的瘢痕是他被困在書院里的證據,這次,她不會再坐以待斃了。這一代的孩子不能讓夏悠然迫害在書院和政治斗爭中,他們需要成長的空間來應對仰昭的不測風云。
下定決心后,薛青黛去見了一個人,一個她本來可以相信,如今卻不得不利用的人。
“還好嗎?”薛青黛站在院落里,陽光灑在她的發(fā)絲上。
“你……你怎么來了?”牟清將酒瓶藏在身后,理了理雜草般的頭發(fā)。
“嗯,宿醉?”在薛青黛的記憶里,牟清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整個人的氣質都是清爽干凈的,今日一見,一股頹廢的死氣將她包圍。她雖然許久不踏足伊川,但怎么也想不到他成了這副樣子。不是成了國都書院的院長嗎?又即將成為帝師,權勢、金錢、名譽都有了,他還有什么不滿足呢?
“嗯……找我有事?”在薛青黛面前,牟清并不拘謹,只是被她見到這副樣子有些意外,她應該更討厭自己了吧。
“嗯,你先熟悉一下吧。我也好久沒來了,在你院里逛逛?!毖η圜煸谝活w梔子花旁停下腳步,俯身輕嗅。
再見面時,牟清已經沏好了茶,邀她書房一敘。
“這下可以講了嗎?”牟清將一杯茶推到薛青黛面前。
薛青黛并不接,反問他,“你過得不好嗎?”
牟清沒想到她會在意自己的情況,輕輕嗤笑,“閑云野鶴罷了?!?p> “能在伊川做這閑云野鶴,也就只你牟清一個了?!毖η圜於似鸩杳蛄艘豢冢案艺f說你吧。”
牟清知道薛青黛不來伊川并不是不在意神女的事,只是還沒有一擊即中的準備,而她今天來找他就是來問罪的?!拔彝读讼挠迫?,這你知道?!?p> “說些我不知道的,比如,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你并不是個軟骨頭?!毖η圜鞂δ睬宓挠∠筮€停留在十年前,那個光芒萬丈的少年身上。
“我的家人在他手上,他還許了我帝師之位?!蹦睬鍩o法做到對薛青黛隱瞞。
“教授圣子還不夠嗎?”
“圣子很聰慧,我已教無可教?!?p>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怎可那么傷她!”薛青黛將茶盞放在桌面上,幾個部位碰撞著直響,她卻神色如常?!澳睬澹皇莻€孩子,神山之變的時候也就七歲,你怎么可以那樣待她。她學到的所有詩書禮義都是你教導的,你把她的整個世界都打碎了,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我……”他承認當時的確是一時糊涂,他太相信夏悠然了,以至于喪失了自己的理智。
“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孩子,洪召喬家的,有印象嗎?今天差點死在你的書院里,你這個老師,究竟是怎么當的!”薛青黛見到那孩子身上的淤青就知道,他在這個書院承受了太多人的羞辱,見若斯人只是最后一個念想。如今若斯人再入伊川,他很確定自己再也不能保護她,于是選擇了最令人心碎的方式。
事情一而再的發(fā)生,他們這群大人到底都在干什么呀!她恨夏悠然,恨牟清,也恨自己。她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個村莊,她向那個孩子伸出了手,但她真的不知道這孩子到底能堅持多久。
“我……我真的不知道?!蹦睬逑肫鹆俗约旱暮⒆?,他的確什么也做不了,任由著夏悠然擺布。
“牟清,神女隕落了,我們這一輩的北辰隕落了。意味著什么你比我清楚?!?p> “仰昭亂了。”
“是啊,這亂世現(xiàn)在掌握在夏悠然手里,你比我更了解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凡事對他有威脅的,早晚都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你覺得自己能獨善其身嗎?”薛青黛嘆了一口氣。
神女在世時,她沒覺得仰昭有什么不好,即便在三年大旱時期。神女隕落后,她才知道,仰昭已經爛到根子里了。群雄割據,分邦而治,把持著制造和兵力的夏家可以靠著力量為所欲為,各大世家也都是自掃門前雪。分出奴隸階層已經證明了世界的不公,夏悠然卻仍然推行著黃冊與簽證,鼓吹者摒棄門第之別,摒棄世家之間的門第嗎?那些已經被劃分成奴隸的人呢?難道就不是人?難道就天生下賤?
薛青黛穩(wěn)了穩(wěn)心神,繼續(xù)問他,“當初你舍棄了斯人,我無權責怪你??赡闳缃袷菄紩旱脑洪L,你這個樣子,難道又要舍棄你那三千學生嗎?”
牟清神色痛苦,“我不想,可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鄙洗螐南母畾w家后,他對夏悠然產生了生理上的厭惡,他真的沒辦法再接觸那個人了。
“為什么?”薛青黛不明白曾經意氣風發(fā)的人,如今怎么成了這副畏首畏尾的模樣。
“我不能再接觸夏悠然了,青黛?!蹦睬宓难哉Z里帶著懇求,胃里翻滾著,捂著嘴沖出門去。
薛青黛見牟清如此,自知無望,也走出門去。
她真的不想把事情做絕,更不想傷害無辜之人,她可是醫(yī)師啊??墒窍挠迫桓静灰娝?,而她也只剩那一條路可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