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凝一路上都有些恍惚,直至呂家。這是一棟英式小別墅,玻璃窗被紅色柵格木整齊地劃分。姚碧凝深吸一口氣,努力將方才的事情從腦海中抹去,陽光照在銅制門鈴上,她的指尖正好觸到那一點光。
門很快有人開啟,眼前是一座爬著薔薇藤的秋千,夏日的花不見了蹤影,深褐色藤蔓繞著支架,有些松松的。陽光下黑漆描金的座椅隨風(fēng)晃著,熠熠明亮。前幾日下了雨,青苔附麗在石階邊。碧凝步子放得慢,衣角的秋海棠艷艷地開著,緙絲紋樣在純白綢子上比得過最細致的工筆。
歡快的笑聲愈見清晰,呂雁筠藕荷色的裙擺鋪展在青綠的結(jié)縷草上,灰色的圍裙染得一片花色。一只白色垂耳兔在草坪上胡亂跑著,后面追著它的小丫鬟衣裳已經(jīng)沾了層泥。
碧凝走近了,卻看畫布上一片青綠,那點白色還沒有具體的形容。她不由輕笑,向人道:“雁筠,你的兔子也不好靜?!?p> 呂雁筠聽到聲音,回過頭,臉頰上沾著些青草顏色:“伊莎貝拉,你來了,快幫我想個法子?!彼酒鹕韥?,一身的顏料斑斕更顯,“這兔子一放出來便到處跑個沒邊兒,在籠子里卻又不好畫。”
碧凝從包里拿出白錦帕,輕輕擦去她臉上那一抹綠,又折好放進手包里,隨口問:“這次迷上油畫,又是什么因由?”姚碧凝知道,雁筠對新鮮事物,總是愿意花費精力,卻又大都不能長久。
呂雁筠解下看不出原貌的灰色圍裙,擱在畫凳上:“喬先生,他是很喜歡油畫的?!彼亩行┘t,拉著碧凝坐到秋千架。
小丫鬟終于將垂耳兔抓住,她拎著兔子耳朵,見到二人說話,自覺地往房子里去了。一時間草木安靜,秋千索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響。
碧凝聽到雁筠再次提起喬望騏,看她那面上紅云與眼中神采,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她望著面前如茵的結(jié)縷草,開口:“喬先生,他對你很好嗎?”
雁筠眉眼的笑意一點不能遮掩:“他很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會好些洋文了,要不你來考考我?”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碧凝的聲音很輕,“那天舒易的晚宴上,花園里的桂樹香很是沁人。”
雁筠半晌未語,低頭望著藕荷色的裙:“你看到了?!?p> “是,我看到了?!北棠唤o她退縮的機會,“你們怎么打算的?”
“我不知道,”雁筠有些罕見的無措,“喬望騏的身世,早已經(jīng)不是秘密,我害怕……”
碧凝猜得沒有錯,看來呂雁筠并不知道其中的因由,她只是沉浸在青草一般的愛戀里,憧憬又忐忑。碧凝忽然有些猶豫,如果將一切和盤托出地告訴雁筠,她此刻的神采與笑容會不會霎時消散?青云一般的草地,這盎然生機之下,卻是陰暗潮濕的泥土。
呂雁筠覺察到碧凝的失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伊莎貝拉,想什么呢?”
還是說吧,無論結(jié)局如何,雁筠理應(yīng)知道真相。碧凝握住她的手:“呂伯父會同意你們在一起?!?p>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雁筠笑得勉強,“呂家的門第之念,我不是第一次知道。二哥的前車之鑒,還歷歷在目?!?p> “雁筠,我必須告訴你,喬先生擔(dān)任你的英文老師不是一個巧合?!北棠f得認真,“這一早便是家族聯(lián)姻的計劃。”她靜靜地望向雁筠的眼睛,終于將壓在心里的事情說出口。
那雙眼里,波瀾驟起。呂雁筠雙手捂住臉,肩膀聳動,哭泣聲從指縫間溢出。姚碧凝輕輕拍著她的背,希望給她僅有的安慰。
呂喬兩家背后,必然達成了某種默契,它讓呂家甘愿放下其他。這一切,對于呂雁筠而言,如同一個瑰麗甜美的謊言,它誘人的外衣被碧凝親手撕裂了。里面白骨森森,冷得駭人。這個謊言,將呂雁筠的驕傲徹底擊潰。她曾經(jīng)信誓旦旦維護的一切,都顯得那樣可笑。
秋千隨著風(fēng)搖蕩著,其上的人已經(jīng)像是經(jīng)歷了數(shù)載春秋,少女的朝氣恍若一瞬間便老去了。姚碧凝靜靜地陪著她,感受著雁筠情緒的流淌,卻無能為力。
“碧凝,”呂雁筠抬起頭來,眼眶紅得像只兔子,“我知道了?!?p> 雁筠已經(jīng)很久不曾這樣喚,碧凝一時甚至有些愣怔,她沒有說伊莎貝拉,她說的是碧凝。姚碧凝明白,在這簡單的稱呼里,有些東西已經(jīng)全然不同了。那么雁筠,她對喬望騏的態(tài)度會發(fā)生改變嗎?她會允許自己繼續(xù)沉湎在這段被計劃好的情感里嗎?
碧凝伸手拂去雁筠臉上的淚,卻聽到她接著說:“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了。他對我或許別有目的,我對他卻從來只有一個目的?!?p> “也許沒有這么糟,”碧凝輕輕地攬住她,“喬望騏這樣的人,很難看透,并不適合你?!?p> 呂雁筠伏在碧凝肩上,淚水一滴滴落在秋海棠旗袍上,溫燙地浸濕了衣綢。她哭聲嗚咽,語聲卻分外堅定:“碧凝,哪怕是萬丈深淵,我也避不開了?!?p> 姚碧凝離開呂家的時候,心里空落落的。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無憂無慮的雁筠哭得如此絕望,她的哭聲那樣微弱,卻偏偏肝腸寸斷。她失神地走在路上,孟春曉的聲音和呂雁筠的哭泣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孩跑到她身前,臉上沾著灰:“姐姐,我好幾天沒吃飯了,你行行好?!彼雍芰?,滿是期盼。
姚碧凝神思依舊有些恍惚,打開手包,從里面拿出兩枚硬幣遞給他:“快去買點吃的吧?!?p> 那男孩接過硬幣,道了聲謝,卻忽然伸手搶過手包便跑。碧凝回過神來,趕緊往前追,手包里有她的懷表,那是母親留下的。那一年父親燒掉了母親的所有衣物首飾,除此以外,她再沒有別的念想。
穿著細跟皮鞋,碧凝跑得并不算很快,但男孩畢竟還小,終于在路口被追上。他眼見逃不掉了,把手包往碧凝手中一塞,連聲求饒:“姐姐,我再也不偷了,別送我去警局?!?p> 姚碧凝往手包一看,金色的懷表仍躺在里面,她一擺手,也不愿為難。此時碧凝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人潮涌來,路口擁擠不堪,場面一片混亂。槍聲傳來,推搡的人群更加失去秩序,不時傳來被踩踏者的凄厲喊叫。碧凝涉身亂局,眼看便要被人群湮沒。
“姚小姐,快上車?!苯怀菑能嚧爸刑匠鲱^,黑色轎車在碧凝面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