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春水皺（5）

　　遠(yuǎn)天明凈如洗，晨光熹微，碧凝手執(zhí)一個(gè)小巧的景泰藍(lán)掐絲琺瑯花瓶，月白色裙裾在叢植間忽隱忽現(xiàn)。她將瓶中那一枝蜷曲的玉茗擇出來，俯下身去，用瓶里的清水細(xì)細(xì)澆灌那一樹山茶。而那枝已然頹唐的花，在玉蔥般的指間，一瓣瓣鋪在泥上。

　　曉薇跟在一旁，手里一把如意鏤花銀剪，仔細(xì)地修去枯敗的葉。這樹茶花，已經(jīng)是一年不如一年。曉薇落了一剪，斑駁的葉沒入了草叢：“小姐，這株茶花的生氣愈發(fā)地淡了?！?p>　　碧凝將琺瑯瓶擱在一旁，伸手輕輕地摩挲青葉的紋理。晨露未晞，尚存幾分潮意。她知道，它正在慢慢老去。

　　習(xí)以為常的日子，在這一瞬間裂帛開來。歲月本身從未停歇，不過這些偶然的契機(jī)，因?yàn)榕c生死相連，而在人心中被驟然放大。她折下一枝半開的，斜插入瓶中。

　　芳穗一身藍(lán)底白花的衣裳，步子走得有些急，她四處張望著，終于在花園里看到姚碧凝的身影：“小姐，方才喬家來了電話，夫人叫你一同去呢?！彼龤獯跤?，面頰有些泛紅。

　　姚碧凝轉(zhuǎn)身將手中花瓶遞給曉薇，對(duì)芳穗道：“知道了，我和你一起過去?！眴汤戏蛉怂貋聿幌矚g小輩打扮得太過出挑，碧凝今日一身月白色繡蓮荷的裙褂，并無十分妝飾，素簡(jiǎn)溫婉，卻是正好。

　　喬家的園子是滬上少有的移步換景的院落，從亭臺(tái)樓閣至花木山水，其景觀建筑皆是典雅莊重，沒有摻雜任何時(shí)下流行的西洋元素。喬府朱門高檻，那扇莊宏的紅漆大門上整齊排列著銅制浮漚釘，若按舊時(shí)的規(guī)矩，銅釘是宮禁才有的規(guī)制。金絲楠木的匾額懸于正中，其上是鏨金的“奉園”二字。

　　門后入目是一扇松鶴延年的石雕影壁，翡翠制松針，白玉鋪鶴羽。碧凝挽著喬望眉繞過影壁，這是第一進(jìn)院落。喬望褚已在偏廳等候，茶水點(diǎn)心一應(yīng)俱全。碧凝才向人問了禮，便見喬舒敏從廊后笑盈盈地迎出來：“碧凝姐，祖母在后頭等你?！?p>　　喬望眉才落座花梨木的官帽椅上，理了理旗袍，向碧凝莞爾道：“你和舒敏去吧?！?p>　　漆器盆景擺在石徑旁，雖則有些草木凋零只余枝干，這些文竹矮松添了些綠意。碧凝瞧著舒敏，打趣道：“距離午時(shí)尚早，二小姐怎么舍得疊被鋪床？”

　　喬舒敏向周遭環(huán)顧一圈，才壓低了聲音道：“昨兒夜里，大姐又收拾了衣裳回來，不知姐夫又哪里惹她不快?！彼裏o奈地?fù)u頭，絹花顫了顫，“這不今兒一早，姐夫從沈家巴巴地來請(qǐng)她，鬧了一出又興致頗高地回去了?！?p>　　這樣的戲碼，在喬舒彤身上演了不知多少回，碧凝也聽過不少，她一側(cè)首便見著舒敏眼下的烏青：“你昨夜果然是沒睡好，眼下像染了墨一樣?！?p>　　舒敏拿帕子半遮住臉，打了個(gè)呵欠：“祖母也常說，大姐就是被寵成的混世魔王，即便嫁了人性子也一點(diǎn)兒不收斂?！?p>　　喬舒彤確實(shí)有飛揚(yáng)跋扈的資本，如今喬望遠(yuǎn)在內(nèi)閣的扶搖直上和喬家的富貴煊赫，都足以讓她有恃無恐。碧凝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穿過一片桂樹，便是喬老夫人所居之處了。修竹林立，錦鯉池中，確是一方清靜福地。

　　“不提大姐了，碧凝姐，祖母說有好東西要給你?！笔婷舻捻雍鋈涣亮肆?，“我好奇問，可她不肯告訴我，偏說要等你來了才說?！彼棠?，快步往屋內(nèi)去了。

　　喬老夫人手里撥著一串星月菩提子佛珠，靛青撒花蜀錦衣裳襯得人容光煥發(fā)，她笑得很是和藹：“敏丫頭，拉碧凝跑這么快，小心摔著?！?p>　　姚碧凝向老夫人見過禮，與舒敏一左一右在人下首落座。舒敏心里早像被貓爪子撓過一般，向老夫人撒嬌：“祖母，碧凝姐都來了，你快把東西拿出來吧?！?p>　　“又不是給你的，你這么巴巴地盼著也沒有用?！崩戏蛉艘妼O女兒一臉?gòu)珊┑哪?，更是開懷，“杜鵑，把我妝奩最下邊的匣子取過來給碧凝?！?p>　　粉衫的丫鬟模樣可人，笑著應(yīng)了，轉(zhuǎn)身從里屋取出一個(gè)海棠紅緞裹匣子，那緞子有年歲了，顏色在光陰里沉下來。杜鵑將匣子遞給碧凝，向人道：“姚小姐好福氣，這可是老夫人的寶貝，往前兩位太太來要，都是不給的?！?p>　　“碧凝姐，快打開看看?！笔婷袈牰霹N這樣說，好奇心更濃一分。

　　海棠紅的匣子開啟，杏黃的錦綢里是水頭極佳的翡翠手串，十八顆翠珠連成光華無雙，兩顆碧璽佛頭綴于其間，其下一枚鴿血紅的墜子。碧凝甫一見它，滿目驚艷，如此巧奪天工的首飾，即使遍尋世間珍奇也找不出第二件來。

　　舒敏看得亦是驚喜，不由嘆道：“這樣的好東西，我還是頭一回見。”

　　“老夫人，”碧凝合上匣子，說得誠(chéng)懇，“您的心意碧凝領(lǐng)受，可這手串太過貴重，我不能收?！?p>　　那眼里含笑的遲暮美人，她雖然頭發(fā)斑白，那份氣韻仍然是令人敬慕的：“碧凝，收下吧?！彼纳ひ魷厝?，目光卻有些渺遠(yuǎn)，“這是我當(dāng)年的嫁妝，父親讓人山迢水遠(yuǎn)地去尋最好的珠玉，才得了這么一串讓我戴著嫁進(jìn)喬家。那時(shí)候?qū)m廷里匠人的手藝，是真的好，他們可以用一年的光陰來打磨一塊頑石，如今是不能夠了?！?p>　　碧凝看人面容有一瞬的悵惘，輕握住老夫人已生皺紋的手，那肌膚仍是光滑細(xì)膩的：“我知道老夫人是疼我，但這畢竟是您的念想?！?p>　　“過去的事啊，都?jí)m歸塵、土歸土了。我也已經(jīng)到了這個(gè)年紀(jì)，留著它不過徒生牽念。”老夫人輕輕拍了拍碧凝的手，“你以后嫁進(jìn)來，就是我唯一的孫媳，給你也是應(yīng)當(dāng)。何況我最心疼的孩子便是眉兒，她的身子你也知道，你便如同她親生的骨肉?！?p>　　“碧凝姐，你別再推辭了。雖然祖母偏心，但我覺著這翡翠手串也只有你才能襯得起?！眴淌婷粝虮棠Ａ苏Ｑ劬Γ谝慌詭颓?。

　　姚碧凝見此，也不好再推脫，向老夫人道謝收下了。此后幾日，碧凝一回到家中便能見到喬姨和父親商量訂婚邀約的賓客與事宜，心里仿佛有漫山荼蘼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