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里波濤拍岸的音聲徘徊在碧凝耳畔,她信步往貨港的方向走去。夾棉妝花緞的旗袍擺從墨藍呢衣下襯出一尺來長,端麗溫婉。
愈近視線愈發(fā)清晰,那扛著木箱的男子儼然是寶兒爹。他佝僂著背,雖是寒冬臘月的天氣,臉上汗如雨下。他粗糲的手掌緊緊扣住背上的貨箱,青筋凸起,用了很大力道。沉重的木箱高舉過頭頂,他踮起腳才勉強將它壘上高處,停下來略作休息。
碧凝從高高的木箱后走過來,向人輕喚:“寶兒爹,你在這里是?”
那半蹲在地的中年男子抬起頭,見了來人壓低聲音:“我替他們卸貨?!?p> “寶兒在育英堂很好,你不用擔心?!北棠浪荒鼙槐O(jiān)工發(fā)現在此閑話,語聲放得更緩。
寶兒爹眼里閃過一絲驚訝:“你見著寶兒了?”他頓了頓,嗓音有些澀然,“這孩子應該怨我拋下她吧?!?p> 碧凝正要開口,卻聽見前邊傳來聲響,寶兒爹向碧凝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迅速站起身往木箱前邊走。
“你磨蹭什么,還不快點,這里的貨比旁的工錢高,丟了活你能不心疼?”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傳來,“我去瞅瞅還有誰躲著懶?!?p> “是,方才也沒歇什么,以后一定注意著?!睂殐旱r著笑往前走,“我才從那里過來,后頭沒人了。”
腳步聲漸近,碧凝環(huán)顧四周,卻不知該往哪里去。衣袖上一陣力道被人往旁邊一帶,轉到另幾排木箱后,碧凝霎時被驚,差點兒要喊出來,卻被人手覆住了唇。
那人掌心如霜雪,卻似有薄繭。碧凝的心砰砰直跳,難道她被人發(fā)現了嗎?碧凝屏息回顧,卻見人墨色衣領,線條簡潔。碧凝微微抬首,身后人那雙狹長鳳眼正望向貨箱夾道,眸光銳利而沉靜,她的心終于鎮(zhèn)定下來。
港口輪機轟鳴,街道上小販叫賣著烙餅饅頭,也有孩童背著香煙向過往的行人兜售。云中咖啡廳離港口不過二百來步的距離,二樓靠窗的位置,正好將貨港遠遠收在眼底。
綠絲絨的座椅,棕木圓桌,航輪才發(fā)過一趟,此時這里沒有什么人。姚碧凝攪動著描花杯盞里的咖啡,低聲開口:“陸先生,你怎么在那里?”
“若我不在,你已經被人發(fā)現了。”陸笵指節(jié)輕叩桌案,“姚碧凝,你又怎么會在那里?”
“我……”碧凝手中鐵匙一頓,眸光閃爍,“我是來送人離開的。父親陪喬姨去美利堅養(yǎng)病,今天的船票?!?p> 陸笵知道方才遠洋航輪已經啟程,這一日不會再有第二趟:“聚散都是常事,只能彼此珍重?!彼蛄艘豢诳Х龋抗饴湓诖巴?,“你都看見了?”
“寶兒爹為什么會在這里?”姚碧凝循著他的視線,也望向那岸邊泊著的貨船,旗幟在風里招展,“那是東瀛的商船?!?p> “他不叫寶兒爹,名喚岳忠?!标懝D啟唇,眼底映出無際海潮,“那的確是東瀛的商船,卻不是什么正經買賣?!?p> “你是說……”碧凝略一思忖,心如明鏡。
“不錯,我已經斷定,只是眼下還沒有證據?!标懝D轉過視線,望向碧凝。
“就這樣明目張膽,海關難道不查驗嗎?”碧凝不明白光天化日,如此違禁之物如何能夠堂而皇之地逃避律令。
陸笵輕笑一聲,卻沒有一絲感情:“怎么查驗?岳忠混跡其中才發(fā)現端倪,壘起來的貨箱上頭是普通緞子,只有壓在底端的不同。海關不愿意得罪人,又哪里會將每一箱都翻開?”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
“難道就任由他們這樣么?這成箱地運來,不知禍害多少人家。”碧凝蹙眉,想到福緣巷所見的景象,青墻紅瓦之下腐敗成泥。
“有件事你可以幫上忙?!标懝D本不想將她牽扯進來,可她卻沒有避開,“過去幾個月東瀛貨船的到港記錄,海關事務司不會沒有。你有辦法知道?!?p> “我已經知道了?!北棠龜宽?,盯著杯盞上描花圖案,“前些日子我去過一趟海關署?!?p> 陸笵并不驚訝,他猜到姚碧凝未必會將他的話聽進去。追根問底不是一件好事,但有些人容不得自己活在迷霧里,哪怕是揭開鮮血淋漓的真相,也不會退縮一步。
他幾不可聞一聲嘆息,啟唇問道:“有夜間到港的記錄么?”
碧凝在腦海中飛快檢索著那日所看的記錄資料,半晌頷首:“有,而且很有規(guī)律,每個月十五那日?!?p> “十五月圓,倒挺會挑日子?!标懝D又望一眼窗外,貨已經卸完。
碧凝感覺得到,陸笵大概將要有所動作了。她只希望,這個冬天過去以后,福緣巷能夠冰雪消融,真正春暖花開。
圣約翰的課業(yè)如舊,新年伊始,已經有人開始籌劃一場新的舞臺劇。幾個學生牽頭結社,力邀姚碧凝參與其中。自從父親和喬姨走后,碧凝只覺家中甚是冷清,之硯剛入學不久,也是整日埋首學習,她便答應下來,用忙碌充實來填補心中的空白。
話劇社里籌集的資金有限,碧凝記得家中有許多閑置的布料,決定從中挑一匹來裁女主角的衣裙。
儲藏室里直抵天花板的木架上整齊擺列著各色錦匣,暖色的燈光映襯下尤為鮮亮。曉薇也在一旁踮著腳尋找,指尖解開一個水碧色匣子的系綢帶:“這是喬先生在訂婚宴上送的,當時夫人也說好看呢?!?p> 碧凝聽人驚喜的嗓音,轉過身往半開的錦匣中望一眼,不由一怔。匣中之物美不勝收,織金孔雀羽的云錦,她曾在雁筠身上看過,可此時所見的卻更要精致絢爛幾分。漫漫云霞織入絲縷,巧奪天工。
訂婚宴與她見到雁筠穿那身旗袍的時間相隔不遠,想來喬望騏并不是特地將云錦贈予雁筠。這便有了解釋,那日雁筠將云錦銀剪絞斷,大抵便是知道了此事而有些不快吧。
碧凝不由伸出手,指尖拂過那緞料紋理,精致的圖案像是從絲綢上生長出來,一時花了人眼。
忽然一張箋紙從匣中掉落,碧凝俯身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