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已經(jīng)握住一條線索,此后的抽絲剝繭并不急于一時。碧凝愿意等待父親與喬姨歸來,親自說出她心底的渴望。十多載春秋,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里都未能解開的結,她很快就能將之舒展。
新雨過后,天光明凈,目之所及處架起一道虹橋。碧凝一身珍珠色的衣裙,曳于草地之上。裙擺邊沿沾了點滴雨露,微風里裹挾清涼。她手持一把銀剪,悉心修整園中枝葉。
“碧凝姐?!鼻宕嘁宦晪蓡?,來人笑盈盈,正是喬舒敏。
碧凝轉(zhuǎn)過身,見舒敏身著淺湖藍滾邊闊擺洋裝,青絲束作高髻,唇上點了紅脂,看得出這精細打扮費了一番功夫。十四五歲的少女初綻芳華,明亮生動。
“之硯去上課了,”碧凝將銀剪擱到一旁,朝人莞爾一笑,“我記著你這時間也該在學校?!?p> 喬舒敏臉頰飛上淺淡紅云:“今天已經(jīng)告了假?!?p> 說話間蘭雙提著衣箱走出來,一身灰布衣裳襯著紅眼眶。她只顧低頭順著小徑往前走,步子邁得極快,恍然間一抬頭,才見著姚喬二人正在眼前。
“這是……蘭雙?”喬舒敏同之硯在一處時見過她幾次,記下了她的名。
“喬小姐?!碧m雙低低一聲,又朝碧凝道,“已經(jīng)收拾好了,蘭雙向小姐道別?!?p> “怎么突然要走?”喬舒敏見人像一朵褪去顏色的花,全不似平日里穿的鮮艷。
蘭雙垂眸,不知該如何開口。她只是一瞥,便全然領略到了喬舒敏的明媚動人,如同朗朗日光。明明是相仿的年紀,她觀望著旁人的恣意與美好,與她相伴的,卻只有被徹底戳破的謊言。不,也并不那么徹底。
“蘭雙家里有事,她總是要顧著的?!北棠従忛_口,只字不提昨日的風波。
蘭雙點了點頭,拎著半舊的衣箱繼續(xù)往前走,她灰布的衣裳與烏黑的發(fā)辮終于在盎然青綠的花園盡頭隱沒不見。
她知道她失去了什么,又將要得到什么,卻絲毫沒有察覺到漸次逼近的冷與厲,那是一場和毒蛇完成的交易。
這邊姚碧凝與舒敏已經(jīng)捧著咖啡,背倚著軟沙發(fā)說話。曉薇帶著兩個小丫鬟布置起插花綢布,在大廳內(nèi)來來回回地穿梭著。四下的寂靜就這樣變作熱鬧,有時只需要一個與喜悅有關的理由,足以迎來真正的春天。
姚之硯生在春日,和風細雨的時節(jié)。這是他來到姚公館后的第一個生日,姚秉懷與喬望眉不在家中,依之硯的性子亦不愿大辦,卻是一定要慶賀的,故而只相邀了少數(shù)關系密切的親友。
“碧凝姐,你說之硯會喜歡嗎?”喬舒敏小心翼翼地自錦囊中取出一枚小物,青綠顏色包裹于白皙手掌。
碧凝細細端詳,這是一枚篆刻的印章,瑩潤的青玉作底,雕著一只看似麒麟又不似麒麟的獸。玉是極佳的玉,只是全然沒有匠人的工巧。
她目光略一游移,便見舒敏白蔥一般的手指上幾道微小的紅痕。那是傷口初愈的薄痂,可見舒敏手上的傷是近來所有。不需要過多思索,緣由已然明晰。
“真好看?!北棠撬乃姆椒降挠≌拢瑢@份心意由衷贊嘆。
舒敏將青玉輕翻,底部是之硯的名,她眼底流露出俏而驕傲的神情:“我央著老字號的師傅教,這才是雕成的第一個?!?p> 舒敏摩挲著掌心的玉章,不待碧凝接話卻蹙起眉頭:“先前還不注意,這章底上有道瑕疵。”
碧凝循聲而視,硯字右下方確有一道極細的紋路:“瑕不掩瑜,我瞧著也不大顯眼?!?p> “真的不起眼么?”舒敏語速不由加快,已然為此憂慮。
“若不是你說,我都沒注意到。”碧凝輕拍人手,復而笑道,“這是你的心意,還有比這更貴重的么?”
舒敏眉間愁云舒展,卻是低垂了眸,將印章收入錦囊,張羅起旁的事情。
之硯還未下學,姚公館的門鈴已經(jīng)被多次按響。呂雁筠自然是早早便到了,跟著陳媽在廚房里忙碌,說是搭把手,實則亦未起到多少作用。喬望騏與雁筠一道來,倚在沙發(fā)上端著茶盞,與其他訪客談笑風生。
喬舒彤與沈一安相攜而至,照例打扮得華麗艷目,明眼人卻都看得清沈少爺笑得勉強。舒敏見著姐姐,也察覺到二人微妙的關系,徑自拉她去了花園里。
碧凝待人接物無可挑剔,保持著優(yōu)雅從容的姿態(tài)。唯獨到了此時,弧度凝結在嘴角,她的笑里沒了溫度。像一朵雪花,即便融化在最柔和的春日里,仍舊是涼。
來人是喬舒易,他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儼然風華正茂的政界新貴。立于他身側的晴子笑容明媚,挽著他的臂彎。喬舒易的臉上卻沒有半分喜悅,他只是靜靜地望向碧凝,如同望一葉遠行的舟,他是遙隔在岸上的人。
“進去坐吧,之硯就快要回來了?!北棠龁⒋酱蚱瞥聊?,向晴子莞爾一笑。她不敢迎上喬舒易的目光,那是無法泅渡的江河,而他們都心知肚明。
長壽面,家常宴,餐桌邊圍繞而坐的人們,此刻放下所有的疑慮與憾恨,平和而心悅地祝愿。
宴席將散之時,卻有一位不速之客悄然而至。碧凝曾經(jīng)見過他,這個古怪瘦削的男子,穿一襲舊式長褂,頭上的小帽被撐得鼓鼓的,名喚順子。
他手中捧著一個棕木匣,站在碧凝面前,尖細嘶啞的嗓音聽得人很不舒服:“姚小姐,咱們又見面了。我替七爺來送份禮,賀姚少爺?shù)纳??!?p> 之硯的生辰從未向外人提及,但七爺能夠知道并不令碧凝意外。無論是通過喬望騏,抑或是別的什么途徑,以七爺?shù)纳衩啬獪y并非難事。
她接過木匣,朝順子一點頭:“辛苦走一趟,我替之硯謝過七爺,吃杯茶吧?!?p> 順子笑起來,但并不讓人感到和暖,還是陰測測的:“姚小姐好意,還是不耽擱了,我回去向七爺復命。”
棕木匣里靜躺著一柄檀木香扇,扇墜是羊脂玉,鏤刻著薔薇紋路。碧凝合上匣子,這份借之硯生辰送來的禮物,其中意味令她不愿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