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雀啁啾鳴啼,喚醒深陷夢境的人。近來記掛民豐的事,又顧著圣約翰的課業(yè),碧凝已經(jīng)許久不曾安枕。她緩緩睜開眼眸,日光浮動,蕾絲窗紗悄然揚起。
“小姐,有客來訪?!睍赞鼻宄和褶D(zhuǎn)的嗓音自門外響起,叩門聲是不輕不重的三下。
碧凝翻了個身,有些不愿動彈,她想不出何人會在清晨前來,遂向曉薇問:“是誰?”
若說姚公館的???,不外乎雁筠和舒敏,前者不睡到日上三竿絕不罷休,后者平日忙課業(yè)亦不會放過周末難得的休憩。
曉薇的嗓音里透露出歡快的情緒,卻避而不答:“小姐快起身吧,出來看看就知道了。”
碧凝聽人如此,倒生出一探究竟的心思,睡意瞬然散了。旗袍茶白色的緞子上繡著半開的海棠,碧凝端坐在梳妝鏡前,手執(zhí)一柄檀木梳,如許青絲綰作低髻。
她推開象牙白的雕花門扉時,曉薇已不在門口。順著赭石色樓梯而下,幾道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入眼簾。
“之硯這才幾日沒見,長高了。”喬望眉伸手撫了撫之硯的發(fā)頂,眸子里滿含笑意。
“的確是長高了?!币Ρ鼞炎诮鸾z絨靠椅上,一路風(fēng)塵仆仆難掩疲態(tài),背脊卻依舊挺直。
之硯嘴角酒窩顯了顯,望向樓梯上伊人身影:“碧凝姐!”
姚碧凝這才回過神來,原來已不覺佇立良久。這一幕她已經(jīng)心心念念盼望了很久,今朝都到眼前來,思量過百十遍的話語須臾間卻一句都尋不見。
碧凝走到人跟前,喉間半晌才滑落兩個單音節(jié):“父親,喬姨……”
喬望眉大病初愈,又兼遠行歸來,原本雍容的儀態(tài)有幾分清減。她拉過碧凝的手,卻摸到輕微凸起的骨骼,不禁心疼起來:“怪我這場病,家里大小事都壓到你身上,又清瘦了。”
碧凝回握住喬姨溫?zé)岬氖终?,搖了搖頭:“喬姨能夠好起來,咱們一家人齊齊整整的,這才最重要?!?p> 陳媽準備了豐盛的早餐,杯碟盤盞琳瑯滿目擺了滿桌。之硯小口喝著牛奶,印出一圈奶白的胡子,碧凝伸手替他拭去:“慢點喝,不著急?!?p> “有些著急,”之硯頓了頓,作勢要起身,“我和舒敏說好了今早一塊兒?!?p> 喬望眉溫柔地注視著之硯,亦懂得少年人的心思:“那快去吧,路上小心?!?p> 之硯恰如離弦的箭,往日的沉穩(wěn)仿佛煙消云散,這幾分毛躁卻是真實。
喬望眉看了眼之硯的背影,又望向碧凝,難掩笑意:“以前我覺著舒易和碧凝是好的,看來舒敏和之硯也……”
“喬姨。”碧凝輕聲打斷,有些話她必須解釋。
“長輩說話,你不該打斷?!币Ρ鼞殉谅曢_口,有幾分不悅。
碧凝知道父親對于行止貫來嚴格,還是開口:“舒易前些日子已經(jīng)成婚了?!?p> 她原以為說出這些話來猶如千鈞之重,此刻才發(fā)覺一切似乎正在趨向平常。
“你說什么?”姚秉懷有些怒意,手上青筋暴起。
“他娶的是芥川博士的小女兒,我和之硯曾前去觀禮。”碧凝眼眸清澈無波,像是陳述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喬望眉若有所思,她既不能相信喬舒易會突然另娶她人,亦不能理解碧凝超乎尋常的冷靜。
姚秉懷擱下銀箸,站起身來:“隨我去書房?!?p> 碧凝跟在父親身后,覺得面前的身影比山更要偉岸高大。但她同時清楚地明白,山也會滄桑,即便如此仍要頂天立地。
姚秉懷畢竟是縱橫商海半生的人物,他站在窗前,雙手負背:“近來滬上發(fā)生了些什么?”
他不會簡單地以為喬舒易移情別戀,喬家的婚姻素來不會無利可圖,何況還牽扯進東瀛人。
“父親,此事說來話長,如今我只慶幸不必身涉喬家這趟渾水?!北棠f話間有種隱然的堅定,但若是真正抽絲剝繭,卻免不了會引出陸笵來。
“你不說我也大略猜得出來,喬家這幾年的籌謀再明顯不過。我只是沒有想到,他們最終選擇犧牲你和舒易的感情?!币Ρ鼞褔@了一口氣,回顧碧凝,“我原本以為你同舒易有感情,至少好過純粹的聯(lián)姻,終究還是錯了?!?p> “父親,在這件事情上,我是自愿讓步的。那樣的情況,根本沒得選。”碧凝垂著眸子,說得認真而坦誠。
“碧凝,你這樣想嗎?”姚秉懷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那笑里卻沒有半分愉悅,“你所看到的,又有幾分是真相?喬家若是存了心思,完全能夠讓你心甘情愿地被放棄。”
眼睛看到的,有幾分是真相呢?碧凝記得陸笵也曾經(jīng)對她說過同樣的話,福緣巷的雕梁畫棟與灰暗沉淪便是最好的例證。事到如今,她是真的看不清了。
“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眼下民豐卻遇到了麻煩,不少散戶頻繁兌現(xiàn)。”碧凝正色道。
姚秉懷亦不由肅然:“民豐在滬上的信譽一向有口皆碑,除非有人按捺不住了?!?p> 碧凝點了點頭,將近來發(fā)生的事情一一詳述。唯一閉口不提的,卻是七爺與她關(guān)于故人與薔薇的交談。碧凝自幼便知道,在父親面前,最大的禁忌便是她的母親。
轉(zhuǎn)眼便是耶穌受難日,碧凝記得對索菲婭的承諾,她要陪伴霍華德太太去做彌撒。圣約翰此日亦是休假,碧凝用過午飯,便按照索菲婭藍色墨水的筆跡撥出電話。
霍華德太太很快接起電話,與碧凝約定在法租界的教堂見面。
晚霞鋪在天際,艷艷地明亮。碧凝還為著之前在公共租界所見的黃包車慘劇而心有余悸,遂方至租界,便選擇下車步行。
耶穌受難日是盛大而莊重的,及至教堂附近,人群已然稠密起來。
霍華德太太雖已經(jīng)上了年紀,白皙的皮膚生出細碎的皺紋,但她的氣質(zhì)極為優(yōu)雅,一身黛綠色套裙在人群中顯得十分出挑。
饒是碧凝此前只在索菲婭的診室中見過她一次,一眼便將這位站在石階旁的棕發(fā)太太辨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