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碧凝正垂眸思量,何梨已經(jīng)換好常服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見她注視著角落的戲服問道:“姚小姐,你在瞧什么呢?”
“我沒有帶其他的衣裳,如果就這樣在園子里走動,難保不會更惹人注目?!币Ρ棠焓址鬟^色彩絢麗的戲服,解釋道,“我想也許可以裝扮成戲班子里的?!?p> “這么穿的確不行,一到亮堂熱鬧的地方,誰都看得出是個刻意喬裝的姑娘家,反倒不好?!焙卫鎸σΡ棠奶嶙h表示贊許,挑出一件杏花微雨的裙裝遞給她,“依你的身量應(yīng)該能穿,先換上吧。”
偏僻的耳房燈火熄滅,何梨鎖上房門,跟在她身邊的姚碧凝已經(jīng)敷粉描眉,頭飾珠花,儼然一副伶人模樣。
“喲,這位姑娘有些眼生?!币坏利Z音入耳,穿湖藍(lán)色錦綢的嬌嬈美人蓮步而來。
姚碧凝對她有些印象,正是那日穿翠衫子的青萍,亦是陸孟瑤所說的頭牌狀元。她略微頷首,如此粉黛妝容,并不擔(dān)心被青萍認(rèn)出。
“青萍姑娘,這是我們何家班新來的,串個角兒?!焙卫娌淮棠_口,主動解釋道。
青萍的目光流連在碧凝妝容上,忽地一笑:“何家班添了這樣的,倒不如進(jìn)咱們堂子里來。憐香的屋子空了許久,田媽媽一直想添個新閨女?!?p> 何梨臉色微變,但還是維持著表面的笑意:“青萍姑娘說笑了,我還得帶著她去隔壁園子里趕場子,晚了班主該怪的。”
青萍轉(zhuǎn)了轉(zhuǎn)腕間的瑪瑙鐲子,揚(yáng)了揚(yáng)手:“我也沒說兩句話,要怪也賴不著我?!?p> “姚小姐別理會她,這是謝堂春的搖錢樹,如今以為自個兒攀上了高枝,越發(fā)不把人放在眼里。”說話間何梨已經(jīng)引著姚碧凝穿過偏廳,從袖中拿出一柄小巧的銀鑰匙,啟開雕花木門上懸著的雙魚鎖。
依照謝堂春的格局,這扇門邊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是瓦檐高墻。但當(dāng)姚碧凝邁入門檻,才發(fā)現(xiàn)內(nèi)里暗含的玄機(jī)。
“何梨,這間屋子究竟通往哪里?”姚碧凝佇立在石階上,望著樓梯兩邊閃爍的燭光,不知前方向何處而去。
何梨從里頭落了門閂,才扶住碧凝往下走去:“姚小姐,方才我已經(jīng)說過了,咱們要去隔壁園子趕場子。從外頭走繞遠(yuǎn)了,這里走更省事些。”
“這不是去隔壁園子,否則只需要一條直路穿過圍墻,何必在底下彎彎繞繞?”姚碧凝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四壁回響,雖然在地道里分辨不出地面上具體的情形,但連轉(zhuǎn)了兩個彎,這方向已然不對。
何梨笑了笑,眼角皺出紋路,嗓音婉轉(zhuǎn)動聽:“姚小姐只管走著不必疑心,你身份貴重,我是萬萬不敢怠慢的。只不過謹(jǐn)慎為上,到了地方,自然能見到該見的人?!?p> 姚碧凝沉默著,沒有再問??磥砑幢闼簧砀凹s,也沒有辦法取得他們的信任,為了防范有人暗中接應(yīng),只有這條幽深冗長的地道能夠保證地點(diǎn)的隱秘。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覺得眼前搖曳的燭火仿佛沒有窮盡。地道里沒有任何多余的事物,只有白燭落淚,印證著時間的流逝。
“姚小姐,咱們走著也是無趣,你不妨想想有什么要問的,只要知道,我都會為你解答。”何梨扶著碧凝,即便走了許久,依舊步履輕盈。
她想要問什么呢?
碧凝明白,她真正最想要問的東西,只能藏在心里,也不是何梨能夠解答的。但是,她仍舊有想要詢問何梨的話。
“我聽說北平城有許多伶人都住在十三胡同,那里可謂百家匯集,何梨知道嗎?”姚碧凝偏首,觀察著何梨的神情。
“十三胡同,我正是住在那里?!焙卫娴难鄣组W過一絲光,低聲道,“稱不上什么百家匯集,不過是個雜亂的破落地,不管容不容易,總是要活下去。”
姚碧凝得到肯定的回復(fù),接著問道:“既然何梨住在十三胡同,是否聽說過瑾娘呢?她是一名繡娘,曾經(jīng)也住在那里。”
“瑾娘……”何梨聽到這個名字,輕輕地念,像是呢喃喚著,“瑾娘她,回不來了?!?p> “我曾經(jīng)去拜訪過瑾娘,與她頗為投契??墒呛髞韨鞒鲐模f是瑾娘自盡了?!币Ρ棠従徥稣f著,“這是巡捕房的結(jié)論,但我是不信的。”
“瑾娘她……的確不是自盡。”燭火映照出何梨痛苦的面容,她的手也不再扶住碧凝,無力地垂落在身側(cè),“姚小姐,我說過會知無不言,你的揣度是正確的。樊梨花的角兒,我如今是不演了,但并不是很久以前?!?p> 姚碧凝攥緊了指尖,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指甲嵌進(jìn)肉里的刺痛:“何梨,為什么?”
原來何梨已經(jīng)察覺到了,之前她凝神看向戲服,正是因?yàn)樵谀切┥式k麗的衣衫下面,探出了一寸冠纓長翎。這些行頭熨帖整齊,既是何梨一人所有,就指向了一條結(jié)論——她并非早就不演刀馬旦,而是有所隱瞞。
現(xiàn)在,何梨坦然地承認(rèn)了這一點(diǎn),也就等同于承認(rèn)了瑾娘之案。
姚碧凝當(dāng)初就起過疑心,要在十三胡同這樣人多眼雜的地方不引人矚目地制造兇案,只能是原本就居于其中的人。人們的習(xí)以為常就是最好的庇護(hù),從而獲得全身而退的可能。
刀馬旦出身的何梨,或許與瑾娘早已相識,因此瑾娘最初不會反抗。而她的身手和住所,則為完成這一切提供了可能。
何梨能夠輕而易舉地回到相鄰的院落,而那從瑾娘房中帶出的木匣,也能夠順理成章地歸為戲服——對于一個伶人而言,這是再尋常不過的。
“姚小姐,我對不起瑾娘,她本來已經(jīng)疾病纏身,卻還不被放過。我們相識多載,她總是一心想要逃出自己的宿命?!焙卫娴纳碜游⑽Ⅴ咱?,又繼續(xù)向前走,“自從那一日起,我再也沒有演過樊梨花??墒撬廾?,是逃不掉的?!?p> “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有什么宿命一定要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去實(shí)現(xiàn)?何梨,這到底是瑾娘的宿命,還是他們需要我去接受的安排!”姚碧凝只要想起那根斷釵,心里就涌起無邊的恨意,她的母親已經(jīng)為此斷送一生的喜樂,而那么多無辜的人都變成這所謂宿命的殉葬者。
她從未相信如此不擇手段的堆砌能夠建成堅(jiān)不可摧的城墻,這些用良知炙烤出的磚瓦只會帶來又一次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