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xiàn)實

石中火文集

(11)

石中火文集 天涯石中火 3120 2018-05-06 08:24:50

  我從村子北邊的山坡走下河邊。(來時是從南邊進(jìn)的村。)半邊山在遠(yuǎn)處,隔著寬闊的水面。對岸是一座山坳,那山坳向里凹陷,弧度恰好同這邊的凸起相合,當(dāng)中神水河彎成一道綠色的月牙,將兩岸珠聯(lián)璧合的接上。

  老遠(yuǎn)就看見舒薇在碼頭上。

  她換了衣服,脫掉了旅行時穿的休閑服,換上一身適于居家和戶外散步的,稍稍正式的衣裙。白上衣沒有袖子,裙子是同河水一樣的深綠色。我疑心那是今年流行的款式,我沒有把握,我對女人的衣服基本不懂。她面朝河水坐在棧橋系纜繩的圓石墩上,腳懸在水面來回晃蕩。裙裾翩翩,隨之波動,水中也有一團綠的,白的影子在動起來。

  眼前的景象讓我想起夏天江南橫塘里,碧波綠葉上盛開的白蓮,那是我記憶中水鄉(xiāng)最美好的景色。沒想到卻能在我的故鄉(xiāng)重見。

  “你一個人啊,陳新呢?”我向她走過去。

  她眼睛盯著河水,頭也不抬一下。

  “腳步輕一點,別嚇跑了那些魚。它們都在睡覺呢?!?p>  果然,岸邊有許多小魚,懸浮在碧瑩瑩的水中,一動也不動。

  “它們多安靜啊?!?p>  她深深的嘆了口氣。

  我輕輕走過去,坐在另一個圓石礅上,乘她一心只顧看魚的當(dāng)兒仔細(xì)看她。陳新不在,我盡可以老實不客氣。她長得的確很美,她仿佛是山水化成。不是此地的山水,本鄉(xiāng)的山水美則美矣,多少滲透危險的野性:山是奇絕詭險,巖石峰峭如刀,不留神就會摔傷,刮傷,水中更暗藏致命的旋渦,她怎會有這等氣質(zhì)?她是江南的山水,雅秀,溫柔,恬靜,而且安全。

  她的性格在開朗之外,有一點點憂郁。一點點。

  半晌沒人說話,沒有風(fēng),水面一朵漣漪也不起。

  “溫泉水好嗎?”我問她,她的長頭發(fā)還在濕漉漉的。

  “好……就是太熱,陳新一洗完就嚷累,頭暈,回屋說要躺一躺,頭一挨枕頭就著了。我也覺得飄飄乎乎的,心里有點悶,走出來到水邊透透氣?!?p>  “你很喜歡水?!?p>  “恩……其實,我更喜歡的是山,水太多變,山才讓人覺得心里安定?!彼鹣掳?,望著對面的山坳。

  “那好啊,你正好要嫁給一個山里人,可以如愿以償了。”

  她扭過頭來,眼睛閃閃的望著我:“你也這么說?以前有個算命很準(zhǔn)的人給我算過命,說我將來一定會嫁給一個山里人?!?p>  “他算得果然很準(zhǔn)啊,陳新不就是山里人嗎,我們省的人都是山里人??上ш愋乱龅共彘T女婿,山里人投入水鄉(xiāng)的懷抱,變成水里人了?!?p>  我打趣她,她笑得咯咯出聲,又問我覺得陳新這個人怎么樣。

  “好啊,很不錯,他人很實在,大方,又活潑……呃,我的意思是,開朗風(fēng)趣……人長得也挺精神,別看他粗枝大葉,其實蠻細(xì)心的,對你那么體貼……呃,女孩子嫁這樣的男人,是有福氣的?!?p>  每到恭維別人,我的口才就下降,尤其是一位漂亮女孩的幸運男友。這一番結(jié)結(jié)巴巴的套話沒能讓舒薇滿意。

  “是嗎,別人倒也總這么說……可也有人說他性格傖俗,氣質(zhì)差,老是嘻嘻哈哈大驚小怪,不穩(wěn)重。你看呢?”

  我懷疑那所謂的“有人”就是她自己,這個年齡的女孩總愛求全的。我在肚里搜著詞兒,在說真話和不得罪人之間尋找平衡點:

  “呃,怎么講,體育運動出色的人,總?cè)菀捉o人留下這種偏見,他畢竟是足球隊的后衛(wèi)嘛,又不是詩人。只有你們這種還在念書的女孩子,才說得出什么氣質(zhì)不氣質(zhì)的話,等到將來畢業(yè)工作,結(jié)婚抱娃,你就不會嫌他氣質(zhì)不好,只會嫌他賺錢太少了!”

  我們說笑著,沿著河岸散了會兒步。話題從陳新,到舒薇自己,到大學(xué)生活種種,此時氣氛同車上不同了,彼此相熟的程度愈深,談話的深度愈深,態(tài)度愈隨便。我們一起談江南,談那座長江之濱的名城,六朝金粉的古都。然后又談到我。

  “你還真不象個山里人,比陳新還不象?!彼f。

  “對一個山里人說他不象山里人,在外人聽來是一種恭維,在他本人可不這么看?!?p>  “你比陳新還愛多心。我可沒半點瞧不起寶鄉(xiāng)的意思,這你該知道?!?p>  “陳新是愛多心的人嗎?我沒看出來。”

  “怎么不,別看他嘻嘻哈哈,心眼可多著呢……你們省人的脾氣就是多疑,好多心?!?p>  “是啊,那是一種原始本能,來自遙遠(yuǎn)的狩獵時代。深山老林里危險重重,到處是敵人,不得不加點小心。只有你們江南人,才以為山是安全的。”

  “你不也是半個江南人嗎?你在江南呆了那么久,不但氣質(zhì),連長相都像我們那邊的人了?!?p>  我大笑:“我可是正宗本地苗子!哪里有一點像你們江南人。我倒覺得我和這里的人長得挺相像,”我指了指高坡上面,“這里,鎮(zhèn)山村。”

  “像嗎,看不出來。”她仔細(xì)的打量過我,搖頭說。

  “要是我告訴你,我就是這個村子里的人呢?少小離家老大回?”

  “不,你不可能?!彼麛嗟恼f。

  “為什么?因為我沒有他們的那種,‘氣質(zhì)’?”

  我笑著問她。

  “不是氣質(zhì)。很簡單,假如你真的是從這村里出去的布依族,你一定一進(jìn)村就投奔你的親眷,而不會跟我們一道去村長家掛單。”

  萬沒料到她會說出這話來,仿佛一記重錘,穩(wěn),準(zhǔn),狠的砸中了那顆暗處的釘子。情緒一下子泄空了,胸口堵得說不出多難受。

  半晌無語。我掏出煙盒。很久沒想起來要抽煙了,從騎馬,進(jìn)鎮(zhèn)山村,到現(xiàn)在。

  “可以嗎?”

  “請隨意?!?p>  我掏出打火機,這只煙藍(lán)色的打火機可是我的愛物,隨我走南闖北。

  “Zippo哎!”她驚嘆道,“這一款可不便宜,陳新想了很久,都沒舍得買。”

  “陳新不抽煙,要打火機做啥?我就這么一點點嗜好,反正光棍一條,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偶爾奢侈一回?!?p>  我啪的打了下火,沒點著。

  “你一個人?也許我不該問——你,沒有結(jié)婚嗎?”她小心的問我。

  “沒有?!?p>  “女朋友呢?”

  “沒有,”我又打了下火,還是沒點著,“目前沒有。”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

  “那,你的父母——”

  “都去世了。”我平淡的答道。我被這打火機弄得有些不耐煩:“邪了門了,怎么回事這是?”

  “不會是假的吧?!彼祛^看那只出故障的打火機。

  “開玩笑,正版Zippo,托人從香港買的。難道沒油了,才加過的呀?”

  “我們的相機也老不閃光。我知道為什么。我懂一點風(fēng)水五行的知識,你看這里到處是水,說明鎮(zhèn)山村是屬水的,所以克火。”她頗為認(rèn)真的分析道。

  “鎮(zhèn)山村克火!這個解釋很妙啊,”我被舒薇的風(fēng)水五行知識逗樂了,“那他們只好寒食了,怎么生火,煮飯?我估計是濕度太大,對精密儀器有影響。”

  “打火機也算精密儀器嗎?”

  “一般的不算,但我這是Zippo,嬌貴,所以算。”

  我笑著說。人在抽不成煙的時候最犯煙癮,我煩躁的踱了幾步,一眼望見對岸的山坳,忽然間引出一個念頭來——對呀,應(yīng)該去河對岸瞧一瞧的。

  “舒薇,”

  “哎,”

  “你想不想到對岸,探一探險去?”

  “探險?”她眼睛一亮,“村長不準(zhǔn)我們?nèi)ズ訉Π栋?,還有,你知不知道,對岸在鬧鬼呢!”

  “對岸在鬧鬼?你聽誰說的?”我狐疑的看著她。

  “聽村里人說的。說是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神水河對岸的山里面就要鬧鬼,叫千萬別過河去?!?p>  “哦,我怎么不知道?那更值得一看了——除非你不敢,那就算了。”

  這明顯的激將令舒薇做了個“不屑”的表情,她攏攏還在滴水的頭發(fā),望肩上一甩:

  “誰不敢?其實我早就在心里盤算了,正想著怎么跟你說呢——可是船呢,你這水邊的民族連條船都沒有,難道要我們游泳過去嗎?”

  “誰說沒有船?是你眼力不夠,那邊不就有一條船嗎!”

  十步以外的岸邊,長著兩棵大柳樹,枝葉拖到了水面,綠蔭間很隱蔽的露出一只船頭。

  船上有人。那是一個漁夫,天沒下雨,他卻怕冷似的渾身埋在斗笠和蓑衣當(dāng)中,坐在船尾釣魚。他聽明白我們的意思,和許給他的五塊錢船錢,若有若無的答應(yīng)了一聲,起來放我們上船。船是獨木船,長而窄,船頭尖尖,宛如一片竹葉,中間擱著三塊橫木,各自夠坐下一個人。

  舒薇想起陳新,打算回去叫上他。

  “你叫上他,撂下誰呢?看見沒有,這船只夠三個人坐。”

  “倒是……那咱們回去以后,誰也別說啊,要不然他見咱們有得玩不帶他,肯定會生氣?!?p>  “有數(shù)有數(shù)。其實,陳新不在也好,否則,”我故意的說,“以他那種‘傖俗’的性格,老是嘻嘻哈哈,大驚小怪,多半會敗壞探險的氣氛,豈不可惜?!?p>  舒薇知道我在笑她剛才的話,也不在意。我扶她坐好,漁夫船槳一點,小船離了岸,無聲的向?qū)Π镀ァ?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