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去在第一聲銅鼓……
這并不是一場超度亡魂,這是一場為活人的演出,這是燃起篝火迎客的晚會,所有人都是演員,數(shù)不清多少月琴,蘆笙,笛,木葉起勁的奏著,吹著,幾隊全套盛裝的男女從奔騰的人潮中突出,跑到火把圈圍的空地上又唱又跳,蘆笙舞,板凳舞,過刀山,下火?!鹧嫘苄?,照得他們忽明忽暗,把他們的影子,連同奔跑的人群的影子投射在場地四周建筑的外墻上,將演出的隊伍又?jǐn)U大了一倍。
但是觀眾在哪里?
我把目光從場壩瘋魔的人群移開,投向周圍的房屋:祖廟,村公所,鱗次節(jié)比的民居。石板屋鎧甲般的屋頂,吊腳樓弧度很大,末梢很尖的彎角懸浮在白汽里,籠蓋全村的大霧已經(jīng)濃得發(fā)稠,濃得有模有樣,象許多彼此獨立而又互相湊合著的形象,這里一簇,那里一群,占據(jù)了所有的房頂,樹冠,和所有街道的高處。
莫非,我忽然心驚膽戰(zhàn)的想到,莫非旅游團真的已經(jīng)來了?就隱藏在這些白色的蒸汽當(dāng)中!他們就從那溫泉里來的,也不知九泉的那一泉,自從地底深處噴發(fā),把也不知幾層地獄里湊合的旅游團,打從專為他們而設(shè)造的河港——那間接駁陰陽的陰數(shù)的石室,發(fā)送到了人間來!
白霧剎時間起了變化,半空中仿佛真有無數(shù)鬼影瞳瞳。這支陰間的旅游團,他們呼朋引伴,笑語喧嘩,跟隨擺舞小旗鼓舌如簧的導(dǎo)游,高坐在人頭上,旗幡、蟒扎和望山桿上,坐在大樹、石板屋頂、吊腳樓上,觀賞這一場為他們的演出呢……
荒唐,太荒唐,我這就是快要發(fā)瘋了嗎?我這就是已經(jīng)被催眠,被蠱惑了嗎?
場壩上正在發(fā)生的新的變化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一隊戴著頭套,穿得花里胡哨的牛鬼蛇神跳了出來,圍著銅鼓穿梭舞蹈。它們象在朝銅鼓進攻,不斷的噴火,冒煙,火是綠火,煙是黃煙,可才一靠近就被強大的鼓聲擊退,然后又撲上來,又被擊退,如此反復(fù),重演。白衣人不慌不忙敲他的鼓,仿佛眼中根本沒有這群鬼怪存在。忽然鼓聲驟強,串雷似的炸起來,牛鬼蛇神都抱著腦袋痛苦的在地上翻滾。我緊盯它們的動作,這時又從人群中走出一隊剽悍的漢子,他們裸上身,紋著刺花,臉上涂滿油彩,一色頭裹白布,腰扎紅帶,持著刀,矛,斧,鐮,勾,叉,朝牛鬼蛇神們逼迫過去。我倒抽一口冷氣——那些人正是傳說中的神兵的裝束!忽喇喇一陣亂響,牛鬼蛇神全從地上彈起,靈活迅猛得象一群澆上汽油點著了的老鼠,怪叫著從那一隊神兵裝束的大漢之間竄出,閃入人群頃刻無影無蹤。
唯獨只剩了一個,為首為頭目的,在銅鼓爆響的當(dāng)兒,它沖在最前并試圖搶奪白衣人手中的厚竹片,因此受到的震撼也最強烈。它神智似有些不清,忘了該逃跑,木木的站在原地,轉(zhuǎn)動它碩大的不知牛頭還是馬面的腦袋。它象被震昏,又象是剛剛醒來,對它周圍的一切都很奇怪,很納悶,同時又很害怕,銅鼓每敲一次,它的身體就發(fā)一次抖。神兵裝束的大漢在它四周組成了包圍圈,它無路可退了,胡亂的揮著裝著長爪子的手,口里嘟嘟囔囔,不知求饒還是威脅。沒有激烈的搏斗,沒有垂死的掙扎,輕而易舉的,兩個大漢赤手空拳一下子就擒拿住了它,并將它撳壓跪倒在地上,然后反綁起雙手。就在那鬼怪被強按著跪下去的當(dāng)兒它忽的一掙,那身扮鬼行頭的下擺被撕脫了,露出里面穿的牛仔褲和白運動鞋,緊接著,碩大的頭套掉了下來,并在地上滾動了幾尺遠,象鬼的頭顱被一刀斬落,剩下一張毛發(fā)蓬亂的蒼白的人臉,被臨近的火把子閃得忽明忽暗。
我差點叫出聲來,那個裝成鬼怪被神兵捉住的人竟是陳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