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莊占地不過幾十畝,主要的街道是東西縱橫和南北縱橫的兩條大道,要找到江南孟嘗周通的府邸,卻是容易極了。那莊子中間最大的一棟院子,便是周府,坐落在莊子中心的十字路口上。十字路口除了周府,分別是糧油店、布匹綢緞店和一家“迎翠苑”酒樓,這三家,也都是周府的產業(yè)。小梅莊幾乎可以算是周家的私產了,莊里的居民,大都是周家的長工短工佃農和幫傭。
眼下正是巳時三分,周府門口張燈結彩,兩位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一左一右分列兩旁,接應來客。
大管家周朝中已經在門口站了快兩個時辰。周朝中既是周府的管家,也是周通第五個弟子。雖然位列第五,卻是徒弟當中年紀最大的,為人穩(wěn)重,善于接物,周通遂把周府交給他打理。今天是師父七十大壽,江南武林的人物從一大早就陸陸續(xù)續(xù)趕過來,其中有江南道第一鏢局“威武鏢局”總鏢頭“蘇杭第一刀”王維揚、副總鏢頭“鐵膽”趙半天,長江道上第一大幫“快魚幫”幫主“水王”楚雄飛、副幫主“大浪滔天”唐仲濤,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幫派的一二把手都受邀前來。甚至長江以北的武林同道也來了不少,少林寺達摩堂玄空長老、武當掌門師弟凌霄子也親自前來給老爺賀壽,周朝中也覺得臉上無比光彩。來賓中多熟臉,亦有不少商賈巨富,均是三位少爺?shù)呐笥眩蓟蛴幸粌蓚€渾水摸魚的窮光蛋,周朝中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們進去打秋風。老爺子急公好義,愛熱鬧講義氣,手底下的徒弟家丁們,遂都沾染了些許孟嘗遺風。
周朝中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個游方相士,竟然沒看清這人是從哪里出來的,想必是自己剛才走了神,沒留意前面的街巷。那相士大踏步向他走了過來,他見眼前此人身材高大,方臉短髭,臉色蠟黃出奇,似大病初愈,又似天生如此,穿一身褚黃色長衫更加襯得臉色蠟黃,腳蹬快底皂靴,左肩搭著一個包裹,右手撐一把舊虎撐,風吹處,虎撐上現(xiàn)出四個大字:“布衣神相”。周朝中心下一動,想起武林中的一位傳奇人物來。他朝著相士一拱手道:“歡迎,歡迎。敢問閣下貴姓?”
那相士也還了一禮。“叨擾,叨擾。免貴姓莊,莊周之莊。路過貴寶地,聽聞江南孟嘗今日大壽,廣宴賓客。特來賀喜,也討碗酒喝?!?p> 周朝中心道:“既然不姓李,必定不是那人。以那人的性格,斷不至藏名掩姓?!彼哪恐械哪侨?,便是江湖奇人前輩奇?zhèn)b神相李布衣,以貓蝶杖法行俠仗義除魔衛(wèi)道,明陰陽曉八卦,善奇門遁甲,洞察人心,料事如神,成名江湖多年,看年紀也應該沒這么年輕,遂道:“客氣,客氣?!闭粋壬砭妥屗M去,摹地起了閑心,反正時刻尚早,流水宴席,不如讓這相士給自己算上一卦。他示意另外一位管家照應來客,查驗請?zhí)?,把這相士拉到一旁,問道:“先生是看手相,還是測字?”
相士道:“卦無定卦,相無單相。測字相面,掌紋手印,均無不可。”
周朝中道:“可做得準?”
相士笑道:“不敢說仰觀天文星相,俯察地理陰陽,熟諳六爻,精通八卦,知兇定吉,斷死言生,莫能窺測天機,暗通鬼神,未卜先知,不過參透一二天命,奉送些良言,勸人順天而為,趨吉避兇,渡劫消災而已。準與不準,閣下心里有數(shù)。我與你見面既是緣,不妨免費與你看上一看。你剛才左手拉了我一下,那就請把左手拿來,容我相上一上。”
周朝中聽他話語,既無鐵口直斷夸夸其談,言語中又頗為自信,不免先信了三分。遞出了左手,手心向天。這相士仔細看了看,道:“閣下三紋飽滿,乃長壽之相。人紋曲折,命中多有波折,均可化險為夷,安然度過。”又抬頭看了看周朝中,口了“咦”了一聲。周朝中吃了一驚,脫口而問:“先生,難道有什么不妥嗎?”相士搖了搖頭,頗有不解之色,似乎遇到了什么難題。周朝中也不敢驚動他,一只手亦不敢收回來,怔在空中。那相士思忖片刻,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這才舒眉笑到:“原來如此。敢問,你這左手掌沿處的這道疤痕是如何得來的?”
周朝中道:“三年前路遇一伙毛賊打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被刀所傷。我本來善使雙刀,這一刀傷了經脈,左手幾同殘廢?!痹捯怀隹?,周朝中自己卻吃了一驚。武林中人,本來擅長什么,哪里不足,斷然不會輕易告訴別人。這相士隨隨便便一問,自己卻和盤托出了。
那相士卻不以為意,點點頭道:“是了,閣下地紋本來中斷,結關紋從旁橫生,乃是短壽之兆,但看閣下年紀,卻在不惑以上,再觀閣下少陰、山根、精舍與光殿,又是長壽之征,兼又赤中帶黑,隱在眉底,呈離火之相,此乃災解之意,想必是閣下舍命救人,這一刀恰好砍在地紋上,結成疤印,實乃天意莫測呀!只是你小指下坎丘位,島紋新生,于錢財一道無有大緣,不可強求,切記安分守己,免生劫難?!?p> 這一番話,只說的周朝中冷汗涔涔。原來他三十歲之前,頗有些胡作非為,一次被周通降伏之后,幡然悔改,投入周通門下,十幾年來安安分分。這兩年,不知怎么突然又迷上賭博,家中積蓄已經敗盡,這幾日神魂顛倒鬼迷心竅,一味琢磨從賬房里私扣銀兩。這原本天知地知,鬼知神知,世間只他自己一人知曉,哪里料到,一是突發(fā)奇想,讓這相士算上一卦,竟然神通莫測,說中此事。又想起師父他老人家雖然豪氣干云、慷慨仗義,卻最痛恨下人中飽私囊弄虛作假,不由得驚出一背的冷汗,深施一禮道:“先生,請!”
相士也不多謙讓,邁步進了大門,迎面是一影壁,影壁兩邊分立兩人。相士沒有請?zhí)?,就被東邊這人接應著繞過影壁,只覺得人聲鼎沸,豁然開朗,原來是一個極其闊綽的庭院。相士打眼望去,這庭院極大,當間一條紅毯從影壁直鋪到中庭,把院子分成兩半,西邊是一張張八仙桌,坐的都是江南武林有頭臉的人物或者地方官吏,東邊的八仙桌則不具名表,坐的都是當?shù)氐拿癖姡錈狒[的乞丐流浪漢和打秋風的閑雜人等和不知名的江湖豪客。
相士被人領著尋了一張尚有空位的八仙桌,這桌上已經坐了六七個本地的漢子。相士將虎撐靠著桌子放著,卸下掛在左肩的包袱,長桌上早已擺滿了瓜果花生之類,不時有人來續(xù)茶添水,增新瓜果。相士正口渴得緊,抓起瓷碗就咕咚咕咚喝了起來。這茶是用晚春初夏的大茶葉片子揉制而成,當是比不得碧螺春大紅袍西湖龍井這樣的新嫩綠香,卻異常解渴,別具風味。還可以選擇鈞窯的雞心碗飲西湖龍井,這西湖龍井據說是從龍井村派人跨馬加鞭送過來的,相士嫌麻煩,不如這大茶碗飲得痛快。他剛落座,立刻有人上來收拾桌面,端上了酒席。相士本來與飲食一道,未嘗留意,但是此刻也禁不住眼前一亮,大動食指,畢竟,沒有人能夠面對西湖三雅園的“宋嫂魚”、杭州“奎元館”的蝦爆鱔面、無錫“陸稿薦”的醬排骨和“常寶齋”的“太湖三白”、“油燜筍尖”,常州“上林春”的五梅鴿子,鎮(zhèn)州“無雙館”的“魚羊雙鮮”,揚州“五福樓”的紅燒獅子頭、京城老字號“逸華齋”的醬肘子和醬牛肉,京城“寶芳齋”和蘇州“采芝齋”的精致糕餅茶點,還有從靈隱寺請來松竹上人親自下廚準備的鼎湖上素和羅漢上齋,以及溫的恰到好處的二十年釀竹葉青而無動于衷。
對面人群中,有“威武鏢局”副總鏢頭“鐵膽”趙半天,“快魚幫”副幫主“大浪滔天”唐仲濤,四個青年僧人,看來是玄空長老的弟子,兩個青年道士,也是江湖上最近鵲起的武林新秀,名門正派的代表人物之二,“云中劍”紀成子和“游龍劍”紀昑子,這二人是凌霄子的得意門徒。相士一瞥之下,發(fā)現(xiàn)山東“響馬太歲”李大年,太行十三刀中的頭把刀諸葛風,羅浮山歸云劍派中后起四秀中的二秀,點蒼副掌門沙陀海,漠北桑頭陀,南海棲霞島島主,還有幾個勁裝漢子,頭扎紅巾,倒卷千層浪的綁腿,約莫是關東落日馬場的人。相士一邊嚼著醬牛肉,一邊心道:“周通雖然名震江南道,財大氣粗,一場壽誕,量不至于引來如此多的江湖人物,中原武林向來與江南道走得不僅,卻連太行山和關東落日馬場的人都來湊熱鬧,這其中關節(jié),倒是令人糊涂?!别埵撬剂吭S久,也沒理出個頭緒,好在樣樣菜都合口味,也算是不虛此行。
就聽右側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道:“周老爺果然是面子大,你看趙師爺一大早就到了,還準備了兩大箱的禮物。”相士側頭望去,只見一個頭纏白布的莊稼漢,面色黝黑,胡茬斑白,正跟身邊的幾個莊稼人聊天。一個年輕漢子接茬道:“就是。這趙師爺在咱們清河縣,誰不知道他是縣太爺面前的紅人。他在這里,就如同縣太爺親臨?!绷硪粋€年輕漢子搖搖頭:“我看未必。周老太爺跟那個什么總鏢頭,還有幫主,一個老和尚,老道在后面喝茶,卻把趙師爺留在這里,倒是把趙師爺給見外了?!蹦抢险邊s不認同:“周老爺是本地豪紳,也是江湖人士,他們江湖人議江湖事,趙師爺卻是不便參與。”眾人紛紛點頭。
相士順著他們的目光望過去,只見中堂下一字排開六張?zhí)珟熞?,五張空著,只在最右邊這張坐著一人,一身華服,長臉削腮,山羊胡,一雙手攏在袍袖中,閉目養(yǎng)神,想必就是趙師爺了。這趙師爺也是心寬,江南武林人物凈集于此,他不過一縣衙小吏,想來周通世居于此,少不了要與官府周旋,頗為看重,他倒也大剌剌坐在了上面。相士自忖自己這身裝扮,乃“鬼手神婆”的妙手之作,就連方輕柔當面也未必能認出自己來,也就大為寬心。他與趙半天、唐仲濤等俱是相熟,此刻卻不便打招呼。唯一覺得有些隱隱不安的是,“七尺盟”“破軍刀”杜怒門,“破陣刀”溫大拿和“破風刀”馬尚來三人已死,不曉得“七尺盟”又會派了誰人來此,眾人之中是否有魔教子弟,五行門還有什么謀圖,只怕這一場壽宴頗有些風雨。此時天色陰沉,密云不雨,這一場雨估計要到酉時才能落下,相士早已打定主意,索性安心等待。
十步殺異人
現(xiàn)代武俠,想要逃離金古溫的窠臼,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近代武俠小說以還珠樓主為代表的仙劍派,到民國擊技派,再到超新派,期待有大神出世,革新武俠。鳳哥先生和燕壘生先生有此潛力,就是不知道二位是否潛心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