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雷玦（五）

　　相士正思忖間，后堂傳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屏風后轉(zhuǎn)出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面色紅潤，精神煥發(fā)，頜下長須，身穿紫袍，一雙大手比常人大出一截，相士心道：“看來江湖傳言也未必準確，這周通拳上功夫，絕不在我之下?！本o隨周通魚貫而出的，正是少林寺羅漢堂首座玄空大師，武當派凌霄子，威武鏢局總鏢頭王維揚，快魚幫幫主楚雄飛，在他身后，是周通三個兒子，一幫弟子，其中在江湖上已有名望的是大徒弟周梅山，二徒弟周蘭海，三徒弟周竹修，和四徒弟周菊劍。

　　周通一露面，場中坐客都紛紛站了起來，“周老爺好”，“周盟主壽比南山”，“周老爺福如東海”，此起彼伏。周通含笑拱手，一一謝過。相士不想太招人耳目，也站了起來，周通對著東邊的諸位賓客一一謝過，對著西邊的眾人也是一一拱手。目光掃過相士時，在他面上稍微停留了片刻，微微有些訝異，大概沒想到會有游方相士出現(xiàn)，相士微微拱手。

　　周通回到中庭，抱拳道：“各位，粗茶淡飯，聊備薄酒，鄉(xiāng)下地方招待不周，還望各位海涵。”眾人紛紛道：“哪里哪里?！比巳褐兄T葛風的聲音洪亮異常：“周盟主，今天的宴席要說是粗茶淡飯，那我平時吃的就都是狗屎了。”他的話雖然粗糙，卻也說中事實，眾人都大笑起來。周通微笑著擺手，與玄空等人一一就座，有下人送來壽桃壽面，眾人賀禮，不提。熱鬧了大概半個時辰，玄空大師道：“周兄，我看時候不早，咱們還是趁早把正事辦了罷?！敝芡c頭稱是，他站起身來，對著眾人道：“老朽承蒙各位江湖朋友厚愛，近十年來，忝為江南武林道盟主，委實誠惶誠恐，未敢有一日懈怠?；侍觳回撚行娜?，綠林的朋友也給面子，這些年來，江南道上得以安享數(shù)十年太平?！钡紫掠腥私涌诘溃骸爸苊酥骱伪刂t虛，您的功勞最大?！薄罢l說不是，周盟主宅心仁厚，義結(jié)天下，武功更是深不可測，宵小之徒豈敢造次。”周通連忙擺手道：“各位過獎了。老朽深知，江南武林的平安全仗各位同道同氣連枝，齊心協(xié)力，老朽仗著年紀大臉皮厚，不過是做個中間人，代為居停罷了。只是近年來，魔教卷土重來于漠北，五行盟崛起興盛于江左，江湖上風雷隱隱，老朽不才，癡長了一把年紀，卻也察覺出大變在即。十年一次的‘正邪大戰(zhàn)’迫在眉睫，白道魁首‘飛星巖’當家人俞滿舟已經(jīng)飛鴿傳書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白道群雄，要在下個月十五日齊聚飛星巖共商應戰(zhàn)大計，事關(guān)下一個十年江湖安危，我江南道素來與有力焉，負有薦賢之責。按我江南道規(guī)矩，本應由盟主出任或指派代表，老朽自知年老體弱，難堪大任，不能壞了武林大計，多年來尸位素餐，已經(jīng)慚愧不已。唯有趁此機會，一則為老朽慶生，二則退位讓賢，把這江南道武林盟主的位置讓給年輕人?！?p>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嘩然，有人說“周盟主德高望重，應該繼續(xù)擔任盟主之位”，有人說“此言不謬，應該多給年輕一輩機會”，有人好奇應該由誰來接任盟主之位，有人詢問如何挑選盟主之法。這庭院極為寬闊，座中不下三百余人，嘈嘈切切，就聽得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聲音并不大，卻雄渾低沉綿柔悠長，一下子壓過場中所有聲音，庭院中人人都覺得這聲佛號如在耳邊響起，如春風拂柳，震動心弦，頓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少林羅漢堂首座玄空大師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往前幾步，雙手合十，低吟佛號。眾人無不驚嘆，少林寺不愧為天下武功總源流，這羅漢堂首座大師的內(nèi)力之深厚，世所罕見。須知佛門獅子吼容易，金剛伏魔，雷霆手段，這般綿里罡實在非同小可。王維揚一挑大拇指，道：“玄空大師果然功力通玄?！蓖蹙S揚執(zhí)掌江南第一鏢局逾廿載，一雙肉掌一把快刀稱霸姑蘇，為人沉穩(wěn)剛直，他這么一說，人群中眾人都點頭稱是。快魚幫幫主楚雄飛接著道：“由少林玄空大師和武當凌霄子道長來做公證，料想在座各位也都沒什么意見。”楚雄飛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面色白凈，頭戴文士方巾，相士知他是秀才出身，武功來歷不詳，雖然在長江上討生活，卻是半點漁家的模樣也看不出來，一柄分水峨嵋刺一時無兩。

　　玄空大師道：“善哉善哉，周盟主為江南武林戮力勞心，也到了該享清福的時候了。如今正邪大戰(zhàn)迫在眉睫，挑選一位新盟主是當務之急?！绷柘鲎右簧硇琅?，頷下三縷長髯，仙風道骨，背后插著一把蒼松古劍，道：“玄空大師所言極是。這次掌門師兄托我來此，事先再三囑咐，周老盟主退位一事，責任重大，事關(guān)武林下一個十年。貧道自當拼盡全力，為周盟主解憂?！倍诉@番話，顯見是事先考慮過，標明少林武當?shù)膽B(tài)度，那相士心里頗為好奇：“難不成少林武當也收到了什么風聲？”只聽王維揚道：“按照江南道多年規(guī)矩，這新盟主的人選，應該是由周老盟主直接指定。”周通點點頭道：“沒錯，十數(shù)年前，老盟主趙飛軻彌留之際指定由我來擔任下一任盟主之位?！北娙酥辛私獯艘还?jié)的人紛紛點頭。周通環(huán)顧四周，緩緩道：“今日，老朽指定的人選是——”他說到這里，半轉(zhuǎn)身體，用手一指楚雄飛道：“江南第一大幫幫主楚雄飛。楚幫主出任快魚幫幫主雖然只有短短數(shù)年，快魚幫的聲望已然堪比丐幫，楚幫主任俠仗義，世所周知，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委實是盟主最佳之選?！?p>　　楚雄飛不慌不忙站起身來，接口道：“周老盟主過獎、過獎！周老盟主卻才與我等，探商良久。玄空大師代表少林、凌霄子道長代表武當來為吾等做個公證，王總鏢頭推辭甚殷，舉薦不才。今日借著周老盟主的壽誕之際，推選江南道盟主，實則亦是為了正邪大戰(zhàn)。在下深知責任重大，自知不才，難堪盟主之位，只敢從命，暫行代任盟主，此后如有武功人品俱佳者，在下必當退位讓賢?！?p>　　人群中忽然有人說話：“照你們的意思，早已決定好了人選，還裝什么門面，說這些客套話?！边@話一出口，周通、王維揚等人臉色一變，楚雄飛一張白臉上閃過一股煞氣。幾個人同時往人群中望去，想找出這說話之人，卻是徒勞。一則場中有三五百人之眾，二則這聲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飄忽不定，說到第一句時，聲音在東邊響起，第二句又響在西邊，第三句又從中間發(fā)出，到了最后幾個字，聲音又似乎在數(shù)里之外。眾人無不吃了一驚，紛紛左顧右盼，卻不知是誰人說的話。玄空大師與凌霄子對視一眼，緩緩開口道：“這位施主的‘縮地成寸、千里傳音’術(shù)委實高明，不知是哪位英雄，可否現(xiàn)身一見？”那聲音稍稍有些尖細，這次又似在眾人頭頂響起來：“不敢，不敢，就怕我一露面，有人就不讓我說話了?！边@話擺明是對玄空等人的不信任，饒是玄空大師修為再好，臉色也不禁變了一變：“這位施主說笑了，老衲以少林寺的聲譽擔保，閣下所言亦甚有道理，絕不至于為難施主?！薄吧倭炙掠惺裁戳瞬黄?，少林寺的聲譽又值幾個臭錢?！边@一下子，群雄嘩然，這話無疑是公然貶低整個少林寺，不把天下第一寺放在眼里。玄空大師臉如寒冰：“善哉，善哉，少林寺委實無甚了不起，不過是有些降魔伏虎的手段而已?！彼簧砩蹮o風自動，獵獵作響，罡氣鼓蕩，顯見是動了真怒。相士在心里嘆了口氣，這羅漢堂首座的禪定功夫可比他手上功夫差得遠了。

　　楚雄飛的臉色已恢復如常，道：“玄空大師萬勿動怒。這邪魔宵小有意激怒少林在后，對在下盟主之位質(zhì)疑在先，說的倒也有三分道理。雖則諸位推薦在下，難叫天下英雄服膺。我看不如這般。諸位如果有量才適力，自認更加勝任這盟主之位的，不才愿意討教討教?！北娙诵睦锝缘溃骸斑@江南第一大幫的幫主果然不簡單。”一聽這話，明白楚雄飛是要下場接受挑戰(zhàn)，比武定奪這盟主之位。大家都是愛瞧熱鬧的，紛紛站了起來，把桌子往兩邊挪開去，剎那功夫，庭院中間空出一大截地方來。那些本地漢子，不懂武功的商賈販夫，紛紛告辭退去，留下來的自然都是武林人物，也有數(shù)百來人。獨獨那縣衙趙師爺依然端坐在太師椅上吃茶，沒有絲毫要離開的意思。玄空大師心知別無他法，只好晗首道：“既然楚幫主不以為意，老衲和凌道長、王總鏢頭愿意做個見證人。各位點到為止，萬不可傷了和氣?！?p>　　楚雄飛把衣襟后撩，塞到腰中，也沒見他身形擰動，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他已到了場院當中。人群中有人喝了聲“好”。楚雄飛雙腳不丁不八，岳峙淵渟，頗有一代宗師氣度。“哪位愿意賜教？”眾人中有躍躍欲試的，有的礙于情面，有的不想太早出手，一時間反倒沒有人出來。就聽到先前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沒想到江南武林人物都如此膿包。”這句話可就得罪了場中大半人物，“媽了個巴子，你個龜孫子，操你奶奶，日你個仙人板板”罵聲此起彼伏，可誰也不知道剛才那句話是誰說的。便在此時，人群中跳出一人來，相士認得，此人正是雁蕩山十二連環(huán)塢獨行俠莫五奇。莫五奇對著楚雄飛施禮道：“咱們江南武林好漢，可不能讓人瞧扁。我來獻丑了，討教討教楚幫主的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