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馬當先的張說入內(nèi)之后也不用人讓,徑直在主席位上坐了。不管是剛才的行步還是此刻的落座,柳輕侯觀察中張說身上最突出的就是那股子舍我其誰的氣勢,這氣勢絲毫不因年老而有所收斂,儼然已經(jīng)成了他如呼吸般自然的一部分。
柳輕侯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坐下去的時侯,腦海中驀然閃出個念頭。就如同李白、王翰的縱酒狂歌,旁若無人,張說身上表現(xiàn)出的這種舍我其誰的氣勢亦是盛唐人物、盛唐氣象的一個鮮明表征吧。
雖然他們的表現(xiàn)不一,共同點卻是這些真正的盛唐人物都有著強烈的,無論怎樣惡劣的環(huán)境也無法使其泯滅的鮮明個性,只要一息尚存,那么我就是我,絕不因時而轉(zhuǎn),絕不泯然眾人。
柳輕侯正胡思亂想時張說已舉樽邀飲。眾人齊飲了一樽后,歌兒舞女們列隊上前,在樂工琵琶、牙板的伴奏中且歌且舞,并最終烘托出艷色無雙的花尋芳輕啟朱唇唱道:
巴陵一望洞庭秋,
日見孤峰水上浮。
聞道神仙不可接,
心隨湖水共悠悠。
燕國公張說與去年剛剛?cè)ナ赖脑S國公蘇颋被并稱為“燕許大手筆”,他最著名的是朝廷制誥著作,詩歌聲名反倒不顯。這首《送梁六自洞庭山》算是其最膾炙人口的作品之一。
一首歌詩三疊而罷,宴會也正式開始。待花尋芳唱完,張說贊了一聲:“唱的好,看賞”,立時便有隨行家人奉上不下二十枚黃金錢,這出手之豪綽絲毫不遜色于“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翰王子羽。
看賞完畢又是一輪邀飲,飲完張說放下酒樽注目于柳輕侯道:“近歲以來士林頗傳無花僧梅夜夢遇仙之歌詩,以為不可多得之佳篇,卻不知無花僧可有新作?”
說這番話時的張說已不是燕國公,也不是前政事堂首輔,而是主盟文壇達三十年之久的文壇盟主。柳輕侯聞問肅容起身道:“回道濟先生,下晚實在慚愧,自動念科舉以來諸事纏身,除了磨練科場詩之外,早已不為性情之作久矣”
“柳輕侯你此言差矣,莫非忘了跨馬夸街之時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少年得意、溢于言表,此還不為性情之作耶?”,說話的是徐堅徐元固,結(jié)果卻引得賀知章臉上露出些尷尬神色。
蓋因此詩開篇的“昔日齷齪不足夸”實是有些刺激他這個去年把柳輕侯黜落的主考官。
同是一個考生,去年被你黜落,今年卻被天子欽定為狀元第一,這事兒本就尷尬,偏偏徐堅又把這尷尬事給拎了出來。
柳輕侯心里煩得要死,這陰陽怪氣的老頭我怎么就得罪你了,非特么看我不順眼?當即也是淡淡聲道:“此詩非我所作,乃是湖州武康孟郊孟東野所為,元固先生所言‘少年得意,溢于言表’下晚愧不敢領(lǐng)”
“湖州武康何曾有個叫孟郊孟東野的?”徐堅冷哼一聲,“小小年紀,裝神弄鬼”
我勒個擦擦,柳輕侯正要給他懟回去的時侯卻被賀知章眼神所阻,今天邀客的畢竟是賀季真,他也對自己不錯,總要給他些面子,由是柳輕侯硬生生忍了,一言不發(fā)的坐下來。
張說被徐堅插了話卻并不生氣,而是饒有興致的旁觀兩人的這場言語沖突。徐堅其人是多年好友,自然知道他史家出身的倔脾氣,卻沒想到這個柳輕侯也是鋒芒畢露。
張說的信息極其靈通,原本在他看來這個兩三年間聲名鵲起,并能相繼得到天子、惠妃另眼相待,與裴耀卿關(guān)系極近,又極得宇文融賞識,且還在市井間贊聲一片的柳輕侯必定是個善于鉆營的圓滑之輩,卻沒想到本人卻是這般個性鮮明,如此本只是興之所至的一次會面倒還有些意思了。
他主盟文壇久矣,也好拔擢后進,所以平日里對文壇的動靜兒頗有留意,無花僧之名其實早已聽過,今科放榜后更是有了一見的心思。
看的正饒有興味時柳輕侯卻為賀知章眼神所阻,張說心中暗怪賀季真多事,臉上卻是淡淡一笑道:“今日這樣的場合豈能無歌詩?柳輕侯你身負狀元之才,便即興一首為我等助助酒興如何?”
張說畢竟還是文學派領(lǐng)袖的張說,他衡量人才的首要標準永遠都是文采是否出眾,這是他量人的門檻,亦是他當年與姚崇之爭最重要的根源之一。
柳輕侯現(xiàn)在哪里有寫詩的興致?再則他也沒有即興的本事,那是才思敏捷之輩才玩得起的高級技能,當下只能婉言謝絕道:“今日實無詩思,還請道濟先生勿怪”
此言一出,九娘子固然是臉色發(fā)緊,頻頻以眼神提醒柳輕侯,張說亦是一怔。這都多少年了,能讓他親自出口命詩已是少見,而出言之后卻遭拒絕更是三十年來破天荒的第一遭。
“無花……”賀知章欲待勸說的話剛出口卻被性子極倔的徐堅給擋住了,“朝廷取士,詩賦為先,今科狀元怕是有些名不符實”
這下子柳輕侯再也忍不住了,冷冷的懟了一句,“詩賦文字再是花團錦簇,未見得就有益于國”
這一句實是懟到了文學派的根本,徐堅勃然色變,高度近視的咪咪眼極力瞪大,“放肆!魏文曾言:‘文章者,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爾身為狀元竟孤陋寡聞如此?”
柳輕侯臉上神情不變,嘴上卻也沒閑著,“魏文一首七言《燕歌行》可謂清麗無雙,然則身為皇帝卻不知他有何建樹?陳后主首開《春江花月夜》之先鞭,儼然宮體大家,可惜卻是亡國之君。元固先生乃國朝史學巨擎,這些舊事自當比晚生更為熟稔”
徐堅個倔老頭氣的臉色發(fā)紅,但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反駁,畢竟柳輕侯所舉史例是實實在在。
魏文帝曹丕身為文學史“三曹”之一,文采出眾,尤其是那篇“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燕歌行》細膩清麗,藝術(shù)成就極高。然則作為皇帝的他卻實在乏善可陳,唯一留下的政治遺產(chǎn)“九品中正制”還引發(fā)了后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門閥惡性膨脹的惡果,皇帝做的實在平庸的很。
就這還是沒說他殺兄弟、納父妾那些個丑事。至于文采風流的陳后主更不用提,“城下韓擒虎,樓頭張麗華”早就成了膾炙人口的典故。
兩人懟到這般撕破臉的地步,身為今晚飲宴主人的賀知章是再也忍不得了,“無花,住口!尊長當面焉得如此無禮?”
柳輕侯聽得這話真是膩味透了,觀點不一各自舉證,世間事終究要以理服人。不能我這兒稍占上風,你那兒就搬出身份輩分壓人,這還對個屁話啊,你老你有理唄。
一念至此,柳輕侯已是意興闌珊,理念不同,這一見還真是多余。當下站起身團團一禮道:“文章難以經(jīng)國,實干方能興邦。下晚不勝酒力,特此請罪告辭”言罷,也不等人出言挽留,轉(zhuǎn)身離席去了。
直到他走出小樓,飲宴之中都是一片沉默。
花尋芳臉色發(fā)白,樂工與歌兒舞女們更是縮的跟個鷓鴣也似,直至張說爆出一串兒長笑,“季真邀來的賓客卻被元固你的姜桂之性給氣跑了,必當罰酒。不過元固你昨日在大朝會上的舉薦確是慧眼識人,監(jiān)察御史之于柳輕侯確也是人盡其才”
徐堅面色悻悻,“御史臺就是靠筆墨文章吃飯的,某倒要看看他這個進士第一要如何實干興邦”
柳輕侯走出小樓后看看尚未完全黑定的天色吐了口氣。從剛才飲宴的情況看,徐堅對他的印象可謂很不好,偏偏是這么個人率先舉薦自己接任王鉷超擢監(jiān)察御史,看來來時在馬車上的想法不錯。
這個別人看來眼紅不已,自己還未曾正式上任的監(jiān)察御史不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