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婉之臉色一沉:“我和自家奴才說話,還用不到你多嘴吧?”
青衣勾唇而笑:“我本是伶人,小姐何須與我一般見識。”
阮婉之還想爭論,顧綺羅上前一步,略微俯身:“這位姑娘,對不住了。婉之心直口快,還請你不要在意?!?p> “無妨?!?p> 青衣姍姍離去。
阮婉之惱怒的攥緊繡帕:“呵,綺羅,你可瞧瞧,這梨園的戲子,都這般傲了?!”她劈手拽著顧綺羅便往里走。
雕花的樓柱間垂著水晶的門簾,小廝撩了簾兒,喜道:“呀,阮小姐,稀客稀客,還是老樣子?我?guī)ァ?p> “今兒我不要毛尖?!比钔裰疀]好氣的說,“上點你這兒清熱敗火的。”
小廝“啊”了一聲:“那給您上一壺南都的雨花茶,新進的,可入味兒了呢,就連宋三少那嘗慣了洋貨的都說好?!?p> “行吧,你看著來?!比钔裰當[了擺手,示意小廝退下。
顧綺羅笑她:“婉之,你別生氣了。梨園的有些氣性也不奇怪。”
阮婉之斜睇她一眼,抵著新作的水晶指甲:“喲,綺羅,你倒是想得開。你那未婚夫,你可想好了?”
顧綺羅茫然道:“未婚夫?”
“喏?!?p> 阮婉之遙遙一指。
她們坐在梨園三層的開放式包廂里,可以直接從觀景的扶欄上清楚的瞧見下方劇臺的演出,還有對面半圈兒的形形色色。阮婉之指的,是一桌熱鬧的闊少,衣冠楚楚,為首的眉眼清澈,鼻尖還懸著一副金絲框的眼睛,細碎的褡褳垂至身后,斯文至極。
那是宋愷鳴。
顧綺羅微微蹙眉:“那宋三少,他何時成了我未婚夫?”
“我聽說,宋家有意跟你們結親,過幾日就要登門了,還請陳四家的媒人,那陳四可是一張巧嘴?!?p> “我又不喜歡宋三少,管他說媒不說媒,就當沒聽見好了?!鳖櫨_羅撇唇,“婉之,我們不說他了,好不好?”
阮婉之別開了話題,說起了天津路新開的門市,里面琳瑯滿目的都是洋貨。顧綺羅生了興致,兩人正說著,小廝叩門,進來送上一壺茶,外加一疊銀絲卷。顧綺羅去接,不成想和小廝撞上了,一壺茶淋淋漓漓的潑了一身。
小廝大驚,忙不迭的跪下:“顧小姐恕罪,顧小姐恕罪!”
茶水溫熱,不算燙,卻沾濕了裙擺。顧綺羅摸出絹子擦了擦:“我去整理整理?!?p> “我跟你去?!?p> 阮婉之起身,卻又被顧綺羅推了回去:“好啦,我去去就回?!彼参苛艘幌滦P:“不怪你,起來吧?!?p> 顧綺羅下了樓,今天的劇目是《天女散花》,榮春社的名角玉海棠演出。海報上玉海棠一雙妙目盈盈含情,煞是動人。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回來那日,曾在渡輪上和一個李氏妙齡少女交談過,隱約間提起過這梨園名角玉海棠。
她們談起久久未曾踏足商海,少女喟嘆道:“我走的那年原以為局勢穩(wěn)定了,誰知道二七年才只是個開始而已。你瞧這局勢,我真擔心,回去的日子難過?!?p> 顧綺羅安慰她:“閻易山已經上任了總統(tǒng),定居南都,又頒布推行了許多法令。我見家里人寄來的信上,都說日子越過越好了?!?p> 少女默然片刻,說:“自古都是越繁華越衰敗呢。若是可以,我真不愿回來,倒不是貪生怕死,只是……哎?!彼崎L的嘆息一聲,低低道,“我身上,骨子里,都流著炎黃的血,我的根在這兒。”
顧綺羅其實也隱憂深深,閻易山性子暴躁陰沉,從先前好幾樁事情上就能瞧出來,《申報》倒是膽大,還敢刊登嘲諷他的文章,真真是在拔虎須呢。
雖然內亂不斷,但海關總署加了不少關稅,反倒是帶起了商海這一帶,熙攘繁盛,如同火燭燃燒殆盡前最后的光亮。
海報上玉海棠依舊清冷,唇畔的笑意像是譏諷,又像是漠然,冷冷的注視在諸人。
顧綺羅要了些水,領班的以為她要凈手,又去找了一塊奶黃色的洋堿過來:“顧小姐,您用這個,這個干凈?!?p> 顧綺羅仔細搓了手,感覺這洋堿質地有些粗糙,和她在英國用的不大一樣:“你們這在哪買的?”
“跟‘南四七’買的呢,好東西,半個銀元一小塊兒?!?p> 顧綺羅頓覺氣惱,看來這洋人果然仗著國人好騙便哄抬價格。裙面上還剩點茶色的污漬。她嘆了口氣,想著總歸是褶裙,能遮一遮,也不算顯眼。
她從角門繞回去,剛到廊下,便瞧見兩道身影,站在拐彎處。軍裝筆挺的蔣懷南,嗓音冷淡。
“就這樣吧,我沒什么可說的?!?p> 他對面的女人,一身素白色的長衣,烏發(fā)盤成髻,低垂的眉眼靜謐而清麗:“四少真是冷心冷情,總有一天,您也會嘗到那求而不得的滋味?!?p> 那張臉,赫然便是海報上的玉海棠。
而蔣懷南無動于衷。
玉海棠自嘲一笑,捻著水袖,朝他一禮:“是海棠魯莽了。劇目要開始了,海棠告辭?!彼x開的背影蕭索而挺直。
“出來。”
蔣懷南微微側首,望向了躲在角落里的顧綺羅。
“你還想躲到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