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不知人心苦,枉自掀花吹。
退去所有人,獨(dú)自捧著粗瓷壇子抱在懷中游蕩在梨花林中,淡淡月色攏來,人間春色入迷,卻只有他醉不得。
“輕輕、輕輕——”他叫到,“你騙我、你騙我——”他發(fā)絲散亂,衣袍不整,神色迷離歪斜斜地靠在一顆梨樹下灌了一口悶酒。
“你騙我——”他呢呢喃喃似在夢中,卻深知今生最大的悔世憾事是無能再見她一面。
“也好,也好?!彼?,摔碎了手里的粗瓷壇子,搖搖晃晃地不知往何處去。
霍言看著這個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歪倒在水邊,無奈笑笑。
癡情可笑,落到無心人手里,不過空自惱。
這家伙不是西樓應(yīng),所以注定錯過輕輕。她扶起那爛醉如泥的人,慢慢往屋子里走。
春夜春寒,梁王還是小心身體得好。
畢竟明天開始,公子西樓身負(fù)重傷銷聲匿跡,朝政大事還需要你這樣的俊才吶。
霍言笑著給那人蓋上被子,轉(zhuǎn)身欲離去卻被人捉住了手。
“別走——”那人在混沌中囈語。
霍言轉(zhuǎn)身,低頭俯看他眉目間的傷心落寞。也罷,你這些年來坎坷,除了輕輕也不會再動真心。我一個人還要停留不短的時日,不如我們做個伴,我陪你玩一玩。
行者,誰不寂寞?不過是有人自苦,有人開脫。
青云山漸近暮色,忘輕在河邊采了水魚須就要回道觀,卻在河灘碰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慢慢靠近,那人一張臉滿是污血,狼狽不堪,人還清醒著卻氣息微弱。他手里的劍沾了血,如此突兀駭人,只是對忘輕而言,不過是尋常。
一條人命,她可救,也可不救。不過還是選擇蹲下身。
“你是誰?”那人氣息微弱,斂去了眼中驚喜與無奈之色,凝滯著開口。
“你想死還是想活?”忘輕問,放下手里的背簍,漠然無情。
“你想救我還是不救?”那人卻問。
忘輕立馬背上竹簍起身離去,卻被人抓住了衣角。
“救我?!眱H兩個字,卻死死不放。
她轉(zhuǎn)身,容顏如春雪,冰涼晶瑩,落進(jìn)那人眼底和心上。
他輕輕嘆息,我終于找到你。
青云觀里沒有男子,所以忘輕將人安置在一個山洞中。只待為那人換下一身血衣,著上一身道袍。摘下自己眼上的墨帶,取熱水洗凈那人面上的污血,她怔在原處。
阿啞。這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叫她手足無措。更多卻是千萬的心疼與疼痛,她的阿啞,怎么變成這般模樣?
“你看什么?”那人聲線終于恢復(fù)本來的樣子,如冰雪沁骨,卻透著莫名的優(yōu)雅和魅惑。他見著她眼底的無措和心疼,卻不能露出半分馬腳。
“你—為何傷成這個樣子?”收斂了情緒,看起來阿啞并不認(rèn)識自己。
“我不知。”他微微皺眉,“我忘記太多事情,記不起了?!?p> “忘記?!边@個詞多么美妙,一霎那卻叫她心中作痛起來。她離開鳳陵,離開鏡館,離開阿啞,離開紅塵,來到這世外的青云觀,要做到忘記且自艱難,阿啞卻說他忘記了。
這是多絕妙的諷刺??!她舍棄阿啞,阿啞忘了她。
“是的。”他似乎困惑,回答道。
忘輕轉(zhuǎn)身去取藥,淚卻滴在衣袍上。待轉(zhuǎn)過身,已經(jīng)平靜淡漠。
“那你還記得什么?”她說。
西樓應(yīng)努力回憶著,忍著藥物帶來的刺激和鼻尖的暗香,道,“我總能在夢中看到一個女人,一身素錦,教我釀酒?!?p> 她的手不可遏制地顫抖了一下,引來面前之人一聲輕嘶。
“弄疼了嗎?”她慌忙問道,眼中的驚慌和心疼落盡西樓應(yīng)眼中,真真切切,不再虛無縹緲。
“可我看不清她的臉,總看不清。”他說,落寞冰涼。
“既然看不清,那就不必去看了?!蓖p說,繼續(xù)為他上藥。
“不行?!蔽鳂菓?yīng)道,“我會看清楚的,也會想起來,她是我的,誰也搶不走?!彼撬模l也搶不走。
忘輕不再失態(tài),只是心中顫抖起來,靜默無言。何必執(zhí)著。
“別處你自己上藥吧?!狈畔滤幹?,忘輕道。
“我身負(fù)重傷。”西樓應(yīng)道。他勢必要她知道,他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血。
“你是男子。”她拒絕。她是女子,且對面這人是阿啞。
“你是道士,方外之人計較這些?”西樓應(yīng)反詰。
“總歸不方便?!蓖p說道,她不肯。
“那我就任由它們化膿感染,死在這里?!彼B固,他卻能更倔強(qiáng)。
“你——”要了嘴唇要呵斥他,卻猛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不是那個輕輕,他也不是那個阿啞了。
“我給你上藥。”她拗不過阿啞,總是對他輕易心軟,輕易不能拒絕。
“好。”西樓應(yīng)道,心中笑意泛起。輕輕,我怎能放過你?
這一次褪下他的外袍,她見到了那些傷痕,一道道的觸目驚心,將他原本完好的皮膚撕裂得四分五裂不成樣子。她的阿啞,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她低下頭眼淚忍不住落下來,再也不能抑制,顫抖著將藥涂在那些傷口上,她沒有聽到一聲叫苦和嘶聲。
她抬起頭,淚眼朦朧,“阿啞——”她從來沒忘過,沒忘過藏梨鏡館,沒忘過主廂小院,沒忘過阿啞。眼下見到他這個模樣,卻讓她再也無力掙扎,再也無力做那個青云觀的道士了。
這一刻她才明白,青云觀這四年,一切不過自欺欺人。
西樓應(yīng)看著淚眼婆娑的女人,卻不知如何是好。他現(xiàn)在是個什么都忘了的人,馬腳是不能露出來半分的。只是問她,“你為何哭?”
忘輕卻是擦了眼淚道,“你的傷勢駭人,可見你受了莫大的苦楚?!?p> “你是憐憫?”他微微挑起眉,問。
忘輕不答,只是輕輕地緩慢地褪下他的衣衫,生怕觸碰到他的傷口,只到上半身已不著寸縷。她這才開口,“是你的仇家嗎?”
“不,是對手?!蹦侨耸钦l并不清楚,但的確是幫了自己一個忙。
她搖搖頭,不知阿啞會有怎樣的對手?五年不問世間事,阿啞走著怎樣的路,過著怎樣的生活,身邊是怎樣的人,對她已經(jīng)是一片空白。只是那個當(dāng)年男女莫辯的少年啊,如今已經(jīng)真的長成一個成熟的男子了。
“這里很安全。”忘輕道,“你可以安心養(yǎng)傷,之后離開?!?p> “嗯。”他有些困倦,傷勢是真的很重,現(xiàn)在可以放心了,于是神智有些模糊起來,可不知怎么心里滴出一種甜來,讓他閉上了眼。
于是等忘輕清洗了傷口上好所有傷處的藥,西樓應(yīng)已經(jīng)睡著。
她嘆了口氣,將血衣和廢物拿走,尋個地方埋了。又回了青云觀里取了些器具,這才背著竹簍回到山洞里。沒人注意她,因著四年的清修都是極為低調(diào)的,何況她常在山上采挖草藥,眾人就淡忘她了。
她是萬萬沒想到會和阿啞相逢的,且是在這種狀況下?,F(xiàn)在的情況很需要好的條件給阿啞養(yǎng)傷,她是要做些什么了。
初春的天氣還有些冷,于是燃起火堆,把帶來的披風(fēng)給阿啞罩上。她忙了起來,背著竹樓帶著刀出去了,不多時拎了只清理好的山雞回來,然后開始燉湯。弄得滿臉是灰塵的,卻有些不亦樂乎的感覺。許久不曾這么做了,有些生疏,竟然差點(diǎn)淋熄了火堆。
不時看一看阿啞,他睡得很香,眉宇間舒展。忘輕想著,總是要照顧好他的,等傷好了就讓他早早下山吧,她雖不舍,卻也是明白不該做什么的。她已經(jīng)不想再為情而喜怒哀樂了。這一次,是看在他傷勢嚴(yán)重上出手救治。
火光很明亮,湯的香氣慢慢逸散出來。忘輕想,這幾日是要下山去購置些東西了,唯一的問題是沒有錢。這么一來還需要去弄些錢。慢慢構(gòu)思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她有些出神,也不覺西樓應(yīng)醒來。
西樓應(yīng)的醒來是因為疼痛,只是一睜開眼看到了輕輕,心中稍微安定,卻不做聲??粗膫?cè)臉安靜平和,一霎也覺歲月靜好。找了這么多年,大啟的山河萬里他幾乎翻遍了每一寸,去遍她曾說的山山水水,卻尋不到她半絲痕跡,那冰檀玉棺里的人真是像極了她,可他不信。因著不信,于是從未死心。
如今終于是見到了,見到就好,見到便好。哪怕她不說不言不問,他篤定了她的眼淚是為他一人而落,也越發(fā)肯定今生今世決計是不會放開了。
“你叫什么名字?”西樓應(yīng)開口,問。
“忘輕?!彼?,“餓了沒?湯就快好了。”
“那我叫什么?”他說。
忘輕轉(zhuǎn)過臉,看著他有些迷茫懵懂,不疑是真是假。道,“總歸會想起來的,我叫你公子如何?”
“隨你吧?!彼麌@息道,“你救了我,我會還的。”
忘輕不做聲,還?她要他還么?因果因果,前因后果,是他欠了她的,還是她欠了他的呢?當(dāng)年帶他回去的時候,不曾想會有今日。如今有了今日這番場景,她卻心中不是滋味,說好了不動喜怒哀樂,卻還是為他牽掛著。若當(dāng)真是無情了,是不該帶他到這里的。忘輕想,早晚他是會想起來的,屆時她又該如何?
“湯好了。”她說,盛了一碗給他端到面前。
“你喂我?!蹦敲蠢硭?dāng)然。
“好。”竟然是答應(yīng)了,念到他身上的傷勢,她便狠不下心,冷漠也沒用了。于是一個人喂,一個人喝。
等到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早春的寒氣也上來了。兩個人無話可說,將就著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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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星塵
第十四章,已過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