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森林沉寂依舊,道路兩旁的老樹枝杈相錯,影影幢幢,干枯可怖如同撕裂天幕的黑色閃電。月光如洗,如紗如霧,整個世界仿佛罩上了一層氤氳的水汽。
安拉貝爾和魯伯熄掉火把,兩匹無鞍的裸馬走得很慢,羅曼躺著的擔架正吊在兩馬之間,一搖一晃,舒緩而富有節(jié)奏的馬蹄聲,就像是搖籃曲般安寧且祥和。
兩個人一路上都保持著沉默,既像是不愿去打擾熟睡中的羅曼,又像是各有各的心事。
不久之后,營地的大門已近在眼前。
安拉貝爾先將羅曼安置在了自己的帳篷里,從老德勒那補充了物資,又重新給兩匹裸馬配備好鞍蹬后,她不顧魯伯的反對,將少年人強行留在了營地。
“如果醒來時能看見你,羅曼會很開心的,照顧好她。而且營地里也需要一位職業(yè)者以防萬一?!?p> 安拉貝爾只扔下這么一句解釋,便一人雙騎地離開了營地。她實在不想把羅曼再交給她那冷血的雙親。也許,有些事是該清清楚楚地說個明白了,就在抵達暮冬堡后吧。
經(jīng)過一天兩夜的連續(xù)奔襲,即便是以耐力見長的北地長鬃馬也吃不消了。安拉貝爾小心控制著速度,并且有節(jié)奏地換乘來節(jié)省馬力。
等她重回那輛翻倒的驢車旁時,雙子之月已然隱匿無蹤。
夜深了。
安拉貝爾點燃火把,再次降低馬速,然后一邊揮舞火把打出暗號,一邊遛著馬匹按轡徐行。
沒過多久,側前方的樹林里就亮起了火光?;鸸馊缤诎抵形鑴拥木`,緩慢而清晰地作出回應,引導著安拉貝爾與他們會合。
那是一個營地,很簡陋。營地的中央有一堆被熄滅的篝火,篝火堆旁倒扣著一口鐵鍋。鐵鍋很舊了,滿是繡跡,大概是那些邪地精劫掠來的戰(zhàn)利品。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濃烈得有些異常。以致自十二歲起就是從魔物堆里殺出來的安拉貝爾都有些不適。
她有些疑惑地掃視了一圈。營地的一端隨意地扔著三只邪地精的尸體,而另一端,倫德爾他們?nèi)齻€正坐在那里,向她揮舞著手中的火把。
三人或多或少地受了些傷,胳膊或者大腿上纏著之前沒有的繃帶。但安拉貝爾看得出來,傷口并不算深,血也已經(jīng)止住了。
她皺了皺眉,走上前去。
“好了,誰來告訴我一下,這里都發(fā)生了什么?”
雖說大家都不是有正規(guī)編制的職業(yè)軍人,但畢竟是戰(zhàn)時,最基本的令行禁止還是要有的。既然自己吩咐過等會合后再動手,那么擅自清理掉一個邪地精營地就相當于抗命不遵。
因此,安拉貝爾刻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嚴厲。
三個人互相看了看,最后還是倫德爾左邊的少年,在另兩人共同的注視下,開口答道。
“呃,安娜,事情是這樣的……”
少年名叫托尼,生得一張伶牙俐齒的好嘴,并且滿腦袋鬼主意。他和倫德爾同樣不滿二十歲就入選了民兵隊。兩人比鄰而居,又秉承了自父輩時起的友誼。明明一個悶得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話來,一個能把黑熊說得相信自己是一只兔子,卻反而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搭檔。平時一個說一個做,倒也相得益彰。
托尼說得有條有理,還隱隱帶著一絲辯解的意味,沒幾句安拉貝爾就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
“我們順著邪地精留下的痕跡,不久之后就摸到了這個營地。一開始的時候,我們真沒打算動手,營地里的邪地精也沒發(fā)現(xiàn)我們。但等我們看清了營地里的情形,倫德爾和瑞亞一下子就忍不住了。那些天殺的綠皮子把人倒吊在樹上,割開喉嚨,像宰牲口一樣給他們放血。我們認出了快腿彼得和老德勒的一個學徒——拉姆。還有一個人的腦袋完全碎掉了,我們沒認出來。它們還在篝火旁,輪流對彼得家那口子……”
托尼說到這里時,突然停了下來。他尷尬地咳嗽一聲,又看了看安拉貝爾的臉色,這才繼續(xù)道。
“……咳……總之就是干那事。我們一是救人心切,再就是覺得機不可失,于是動了手。那些邪地精完全沒防備,我們一上來就干掉了一只??上ё屃硗鈨芍粨炱鹆宋淦?,我們也就受了點傷?!?p> “好吧……”
安拉貝爾長舒了一口氣,算是接受了他們的辯解。就連自己都聽得怒火中燒,更別說親眼目睹的他們了。
生活在拓荒村的人,誰沒有幾個親人與好友是死在青銅種手里的?彼此間的仇恨早已無法化解。
“那你們救下的人呢?”
聞言,三個人的神色都有些黯然。
“彼得家那口子被折磨得狠了,也就是強撐著一口氣。我們救下她沒過多久就……她和彼得被我們合葬在那邊的老櫟樹下。”
安拉貝爾點了點頭。她順著托尼所指的方向望去,沒再說什么。她知道這怪不得他們。
“不過我們救下了彼得家的小家伙。那些綠皮子沒碰她,只是綁起來就扔到了一邊。”
托尼和瑞亞稍稍側了側身子,安拉貝爾這才注意到,倫德爾的背后還有一個人在。
小家伙正瑟縮著,右手牢牢拽著倫德爾的衣角。她的臉上滿是淚痕與沒擦干凈的鼻涕,臟兮兮的,雙眼毫無神采,空洞混濁如同一塊蒙塵的寶石。
安拉貝爾看得心中一痛。這眼神讓她想起了八年前的自己。
她不由得蹲下身來,伸出雙手,想要抱過這小家伙,為她擦拭一下臟兮兮的臉蛋??尚〖一锓炊髀冻隽司柚?。她毫不領情地向倫德爾身后又縮了縮,讓安拉貝爾的雙手尷尬地懸在半空。
“呃……我……是不是剛才太兇了,有點嚇到她了?”
安拉貝爾收回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
“應該不是吧……這小家伙醒來后,就一直是這個樣子。除了倫德爾,誰也不靠近,誰也不讓碰?!?p> 安拉貝爾詫異地望了倫德爾一眼,沒想到這悶瓜蛋子還有這種親和力。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問道。
倫德爾憋了半天,才終于開口道。
“大概……她一醒來就看見了我吧?就像雛鳥會認鳥媽媽?!?p> 安拉貝爾聽得好一陣白眼,托尼和瑞亞也都笑了出來。
“好吧,好吧。那小家伙就交給你了,親愛的倫德爾媽媽。收拾一下,我們盡快離開這里?!?p> 安拉貝爾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突然,她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動作明顯有一個停頓。
“等等,你說那些綠皮子沒碰小家伙?”
托尼點了點頭。
“完好無損,就是被綁起來的地方有些淤青。”
那些畜生是什么德性,安拉貝爾再清楚不過了。它們完全就是受欲望驅(qū)使的野獸,一旦精蟲上腦,怎么會因為年紀幼小就放過到手的嫩肉?
除非……
“食人魔……”
安拉貝爾順著自己的思路,喃喃低語道。她的聲音很輕,可其他人還是聽得一清二楚,這讓他們“唰”的一聲拔出了武器,緊張地望向四周。
食人魔可不是邪地精這種渣渣能比的存在,它們算得上是青銅種族的頂點之一了。
這些傻大個們雖然智商感人,戰(zhàn)斗力卻是實打?qū)嵉?,而且極為殘虐嗜殺。一旦遭遇,在場的五個人里,除了安拉貝爾或許能全身而退,其他人怕是都難以幸免。
安拉貝爾也被他們的反應嚇了一跳,旋即尷尬地開口道。
“呃……不是……我不是說有食人魔,我的意思是……這些邪地精的主子,很有可能是食人魔?!?p> 食人魔,顧名思義的,這種兇殘成性的生物最喜歡的食物便是人類,而人類的幼童更被視為不可多得的美食。這些邪地精沒敢碰小家伙的理由,想必就是留作獻給主子的貢品吧。
聽安拉貝爾這么一說,其他三人也反應了過來。
“說得沒錯?!?p> “有道理?!?p> “……”
安拉貝爾踩了踩腳下的泥土。飽飲了鮮血的地面軟爛黏稠,泛著一種妖異的艷紅,安拉貝爾不由得一陣惡心。
“這里不能再待了,我們必須馬上離開?!?p> 食人魔生性畏光,算是一種夜行性生物。偏偏它們又沒有夜視相關的天賦,完全是靠靈敏的嗅覺活動。
因而這個浸透了鮮血的營地對食人魔來說,就像是黑夜里的燈火一樣顯眼,說不定它們已經(jīng)注意到這了。
倫德爾三人點了點頭,向身后栓著馬匹的老樹走去。
就在這時,緋紅色的閃光如流星般劃過黑暗。
然后,火焰吞沒了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