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為什么會在這兒嗎?張芽芽問我。
我該怎么回答她的問題。有時候,不必回答,只要沉默。特別是對待這樣特殊的人,回答問題都是多余。她只是想要問一個問題繼續(xù)她的話題,她沒想要答案。
她為什么會在這里,我比誰都清楚,但我不能告訴她什么,我給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
現(xiàn)實太不應景,她還不想面對。
張芽芽又絮絮叨叨地提及那一個晚上。她常常這樣像是自言自語,但還是要時常和我眼神交流,證實我在聽,她的故事還有聽眾。那一夜,她目送光緒走出了她的視線;那一夜,她心里有了實在的疼痛感覺;那一夜,她記起自己曾經(jīng)鮮明的活過;那一夜,她夢見兒時的自己,她想和那個扎著兩個羊角小辮的小丫頭說一聲:你好,張芽芽…...
而那一夜已將迫近黎曉,不能再叫做夜。
張芽芽說她想改名字了。她認為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張芽芽了,張芽芽的人生死在那夜的汽車的遠光燈里。
夢里的張芽芽活在一層朦朧的暖光里,她在父母的歡聲笑語里降臨,在父母的左右呵護里成長,她大事沒有小事不斷的長大。后來遇見周子峰后,有那么幾個時刻她甚至覺得人生圓滿了。她等待著,等待著嫁給周子峰,做他幸福的新娘。但人生總是會遇見幾個急轉彎,有柳暗卻沒有花明。
醫(yī)院里,張芽芽依舊在滿身管子的挾持里夾生著。她認不清她。也許是為了能更好地進行化療,她曾引以為傲的秀發(fā)被好心的誰剪成貼頭的板寸。躺在病床上的張芽芽憔悴得不像個樣子,那天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她二十歲的臉龐也爬上了叫做歲月的神秘存在。女孩站在張芽芽的床邊盯著自己,窒息感讓她難以繼續(xù)直面她的還是自己的滄桑。站在ICU的墻角里看著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張芽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穿越,或者自己有了更高明的技能能看見自己的前世今生。但是,此刻站在病房里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又或者,張芽芽快要死了,而那個飄乎乎的自己是人們口里經(jīng)常提及的回光返照。這個想法讓她感覺很不好,因為珍妃也活不久了,而且珍妃與她的重合是在珍妃受苦受難的時候。
可能,張芽芽和珍妃都活不久了,而她是她們最后的送行者,穿越時空的送行者。
“芽芽,子峰來看你了?!迸⒖粗n老的媽媽,為躺在病床上的張芽芽心快被扯碎了吧。她記憶里的媽媽在她去旅行之前至少年輕十幾歲,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只能更生白發(fā)吧。
周子峰跪在張芽芽的病床下,張芽芽的手被他攥在手里。他失聲哀嚎著似乎是被誰狠狠地掐著喉嚨,刺耳驚心。女孩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如此肆無忌憚痛苦嚎啕。女孩也跪在墻角下,捂住絲絲抽搐地心臟。她感覺到了周子峰的痛苦了,仿佛她是周子峰心臟的一角能身受著他的撕心裂肺。
“我…我…我對不起…對不起,芽芽…對不起…我,把你弄丟了……啊……芽芽……”
他在為那天晚上與芽芽吵架道歉,為芽芽下車沒有阻攔道歉,為消失在遠光燈里的張芽芽而自責。女孩蹲在角落里一個勁兒得搖頭,她知道不能全怪周子峰,她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抽的什么瘋,一向怕黑的她竟然在黢黑四處無人也無燈的夜里生著悶氣走了那么一段路,直到把自己走丟。
“周子峰,你起來吧?!眿寢屪谘垦坎〈驳牧硪贿?,拉起她插著針管的手:“她這輩子毀了,你也…毀了,周子峰…我不能原諒你!但要是我閨女聽到你的聲音能活過來,你還是多來看看她吧......”女孩看著嚶嚶哭泣的母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芽芽,太任性了你!你們不該去的,不該去的,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就非去補可?。??那里到底有什么好…把一輩子都搭上了…我的心扯爛了……”母親在對張芽芽的數(shù)落里聲音愈加干澀尖利起來。
“不哭了…不哭了…眼淚都掉干了。小丫頭片子在外面玩夠了,玩累了,想媽媽了才想出這招。她是想回家了,想媽了…”媽媽伏在芽芽的肩頭又變成嚶嚶哭泣的孩子。“媽的寶哎!抱抱,寶兒…抱抱…我的兒啊……”
周子峰站在醫(yī)院的樓頂上嘬著煙,眉頭緊鎖著胡子拉碴的臉。女孩伸出書想撫平他的眉心,整根手臂卻穿過他的額頭。她捂著臉,捂住整張夸著互相牽制的五官,捂住結成一條縫隙的眼睛和糾結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嘴巴,卻捂不住滲出的眼淚,大粒大粒的眼淚掉在自己裂開的血肉上,素殺的神經(jīng)疼。
“張叔”周子峰轉頭和從他身后走來的男人打招呼。
“嗯…”
兩代男人站在樓頂上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煙。
“爸爸”女孩在苦澀的嘴巴里擠出他曾經(jīng)聽到就會咧嘴笑起來的兩個字。他沒聽見,他也聽不見。那個曾經(jīng)有著輕微潔癖中年男人如今大口大口地吸著煙,渾身邋遢著失魄著。
“你有事就先去忙吧…”年長的男人吸了一口煙接著說:“你現(xiàn)在做的事情挺好的,好好做,多幫幫那些可憐的人……但這兒不歡迎你,以后少來?!?p> “張叔,對不起,我知道…”
“對不起個屁!你知道個屁!你他媽的…你他媽的…把我女兒一個人留在路上,她一個人…我剛才…就剛才,他媽的,老子真想一把把你個狗雜種一把推下去…我…他媽的?!?p> “我知道,你要是不解氣,你就打我、罵我,這樣我們都會好受點…”
“好受,你他媽還想著好受!我不會讓你好受的。以后消失在老子面前,也離芽芽遠一點!以后她也不需要你了,你滾犢子!”
女孩站在兩代男人中間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她想說,都是自己的錯,她不該非要去大理,不該路上和子峰吵架,不該在夜里下車。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就算是所有的錯都算在她的頭上,她還是不能減輕任何人的痛苦。
“真想一腳邁下去,一了百了。他媽的!”女孩記憶里儒雅的父親面目全非,那些從他嘴里泄憤而出的口頭禪代替了昔日考究的措辭。父親說完轉身離開,并狠狠地將手里的煙頭摔在地上。
周子峰將腳踏在父親扔下的煙頭上使勁地碾了幾下,熄滅。女孩不知道周子峰的腳底下是不是帶著對父親的恨意,畢竟父親剛才不情面地罵了他。周子峰碾完香煙轉身走到樓頂?shù)淖o欄旁,他把手撐在護欄上像個調皮的小男孩探著頭往下看。女孩想伸手拉住他,無果。好一會兒,他自己又跳回樓頂?shù)牡孛?。她死死地盯著他,臉上掛著兩條淚痕:“你不要死,答應我好好的活著!周子峰,你答應我!”
周子峰無視了吼叫的張芽芽,和從前一樣,每次她無理取鬧他都會選擇性地無視她。張芽芽很喜歡那句話:你在鬧,他在笑。張芽芽鬧時,周子峰很少笑,更多的是無視,這樣的態(tài)度歸咎于他木訥的性格,而張芽芽將它歸罪于:他不夠愛她。
周子峰把地上張父隨手扔的幾根煙頭撿起來放到掛在護欄上的簡易煙灰桶里,眉心緊皺著離開。
女孩踏著周子峰離去的腳印一步、兩步、三步…...
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她吸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