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離騷這首曲子,若我親自彈奏,肯定比珠璣姑娘彈得更好……”
陳閑語氣平緩說出這句話,目光左左右右掃視在場眾人,在場眾人皆是不置可否。
其實在場不少人對于陳閑寫幾幅字的真正用意怕也仍然存在著一些誤解,這些人只以為陳閑是在告訴自己等人如今絕對有寫出離騷這首曲子的才能,可實際上陳閑想告訴眾人的是自己已經(jīng)不是兩年多前那個平庸無能的陳閑。當(dāng)然事到此時,無論在場眾人怎樣理解已經(jīng)不重要,起碼眾人都已看出自己已今非昔比,陳閑寫幾幅字的目的已然達到,他現(xiàn)在忽然主動提起離騷,且話只說一半,自然也是一句實在話。
若在這之前眾人聽到這種話,肯定會說陳閑大言不慚,免不了又要出言嘲笑陳閑。
這個時候卻沒人說那種話,估計不少人能聽懂陳閑的意思,陳閑便也直接為自己的話做出了解釋。
“我并不是說珠璣姑娘的琴技不夠好,也并非我自大自夸,實則懂一點琴曲知識的人都該知道,琴曲特有的記載方式叫減字譜,而減字譜記載的只是曲子的指法和弦位,并未直接記載曲子的節(jié)奏和曲情等。珠璣姑娘當(dāng)日拿到的只是離騷的琴譜,而拿到琴譜的第一步是解譜,根據(jù)琴譜記載的指法和弦位試著彈奏出曲子的旋律,再根據(jù)旋律揣摩出曲情,最后根據(jù)揣摩出來的曲情確定曲子的腔韻和句段結(jié)構(gòu)以及節(jié)奏,可以說珠璣姑娘今日彈奏出來的離騷,只是她自己認為的離騷……”
陳閑轉(zhuǎn)過視線看向珠璣:“在不了解原曲節(jié)奏與曲情的情況下,珠璣姑娘能彈出那樣的水準,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簡單。”
“陳大駙馬過獎了……”珠璣微福一禮:“珠璣對離騷此曲確有許多不甚明了的地方,日后還望陳大駙馬能指教一二?!?p> 說起來陳閑與這女子雖然是同住杏花巷的鄰居,但他與這女子卻是完全不熟,甚至還沒暖兒知道得多,對于對方的性情和真實來歷也并不了解,倒是蠻欣賞這女子的,長得好看是一回事,彈琴也的確很有一手,在這個古代世界估計少有人能與之相比。至于對方說的這些望指教的話,到底是出于真心還是客套話,陳閑則并未太當(dāng)回事,若有機會指教對方也是無妨,他今日要做的事已經(jīng)做完,想說的話也已經(jīng)說完,琴會到現(xiàn)在也差不多會到此結(jié)束,今日鬧這么一出也是時候該走了。
他繞著書案走上前來,向著在場眾人拱手一禮:“今日若有得罪之處,但望在場諸位海涵。”
隨后轉(zhuǎn)個身分別向著椅子上的三位一一拱手:“葉公,葉師,云老伯爺……”
這三人已經(jīng)看過來,陳閑開口說道:“改日若有機會,必定親自獻彈離騷一首,今日便先告辭了。”
三人神情各異點點頭,對于陳閑提出先一步離開都并不意外,便在在場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與前面人群的自動分開,陳閑當(dāng)先而行,暖兒和華福一左一右隨在身后。
今日這場由湖光書院發(fā)起的小小琴會到現(xiàn)在有人歡喜有人憂愁,最憂愁的莫過于郭莊岳這三人了,尤其以郭見深,如魚是他多日以來的心血,他本想借珠璣之手增長才名,沒想到如魚在今日只激起了一個小浪花,接下來的形勢發(fā)展他完全可以預(yù)見到,待離騷這首曲子傳遍蘇州城,必會掀起一股驚天巨浪,而他的心血之作如魚,則會徹底沉于江河之底。何況同時會被傳出去的,還有那三幅字和一首詩兩首詞,他完全可以想象到,有個人即將頂著才子之名橫空出世,且會如一座山岳,壓在蘇州眾多才子的身上,身為湖光書院第一才子的他,已深深感受到這種壓迫感,他身旁莊志富和岳溪亦是如此感受。
一曲離騷四幅字畫,第四幅字雖沒人看過,卻也足以掀起巨浪。
不止郭莊岳這三人這樣想,如水憐色和羽音等一眾藝妓,如葉觀之和葉華庭及云老伯爺?shù)热耍舶ㄔ趫龅钠渌说?,他們都完全可以想象到,待今日之事傳揚開去,陳閑極有可能在不日之間超越珠璣成為蘇州城新的風(fēng)云人物,或許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很難有人與之一爭鋒芒,而他們今日,便全程目睹了一幅幅驚世之作的誕生,現(xiàn)在正目睹這位新風(fēng)云人物的離開。
葉子由自從前一刻看懂了陳閑寫幾幅字的真正用意后,到這時候他仍然低著頭,卻是想起陳閑前段時間說過的一句話。
在竹林間的飛樓窗子口,葉輕歌也正望著陳閑離去的背影:“離騷,果然是照生哥寫的?!?p> ……
……
自書院這座小山長長的石階走下來,站在氣派牌樓之下,陳閑向上回望一眼書院大門,淡然一笑。
他身旁暖兒也開心地笑起來:“駙馬爺,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在附近找一間最好的酒樓,咱們大吃一頓?!?p> “最好找一間有包花餡餅的酒樓?!?p> “沒問題,今天讓你吃個夠,反正暖兒做東出銀子?!?p> 陳閑和華福已經(jīng)抬腳先走,后方暖兒也邁著腿笑嘻嘻地追上來:“錯了,才不是我做東出銀子,是公主做東出銀子?!?p> “嗯……這話,也對?!?p> 一行三人說說笑笑地乘上馬車,馬車在街上徐徐行駛的這一路,暖兒嘰嘰喳喳地說著前一刻的事,總結(jié)起來便是駙馬爺如何如何厲害之類的話,她后來又將那三幅字展示出來時,眾人當(dāng)時的表情模仿了一遍,最后也說起有多有多喜歡那一首詩兩首詞。陳閑當(dāng)時并未太多的留意眾人的表情變化,這時候聽暖兒笑嘻嘻說起來,心中或多或少覺得這種滋味挺好,在告訴了眾人自己已非當(dāng)年的同時,也滿足了小小的虛榮心,人之常情之事,自也頗覺痛快。
陳閑走后不久,琴會也便散了,那第四幅字被葉觀之收走了,在場除他以外,再沒人看過第四幅字。
云老伯爺臨走之時,向葉觀之討走了第三幅字,這位老伯爺似乎打算將字畫裝裱一番后掛在書房等地,能看出他的確非常欣賞陳閑的字。之前坐在椅子上的其他幾人,也本想討一幅字回家賞玩,后來似是覺得難以啟齒,主要因為陳閑那幾幅字幾乎無可挑剔,以他們的先見之明,若陳閑一旦聲名鵲起,那幾幅字的價值也必然會水漲船高,不說價值連城,說那幾幅字乃珍品墨寶也毫不為過,他們不是云老伯爺,與葉觀之也沒那么深厚的交情,最后這幾人只得悻悻然的空手而回了。
送走了今日被邀請而來的所有人以后,葉觀之和葉華庭站在書院的大門前,望著眼下長長的石階,父子二人感慨良多。
今日令他們最意外與最驚喜的,毫無疑問正是陳閑這兩年多的變化。
父子二人這時候往回走,葉華庭感慨道:“沒想到照生如今竟有如此驚世才華,尤其是那手字,當(dāng)代怕是少有人能比。”
“嗯,為父亦是大為震撼……”葉觀之忽然想起前段時間一件事,神色凝重說道:“如今看來,當(dāng)日在水亭之內(nèi),照生那一語中的,則并非湊巧了。今日他又以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們,他已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陳閑陳照生,乍一看其做法稍欠妥當(dāng),其實確有這個必要,若不然……大家今后仍會像當(dāng)年那樣看待他,這對他不公平,他做的沒錯,只是,太驚人了……”
“哈哈,但也甚好……”葉觀之仰頭笑起來:“有才便該大膽展露出來,這亦是一種磊落?!?p> 葉華庭也不由笑起來,他父子二人都樂意看見陳閑的成長,亦會為之高興與欣慰,走著走著葉華庭神色忽然嚴肅起來。
“照生如今厚積薄發(fā),一鳴驚人,固然是他之幸事,可話說回來,他卻已貴為駙馬了,倒是有些可惜了?!?p> “為父懂你的意思,然而人生大小三千事,豈會事事如意,這種話多說無益,多想亦無益?!?p> 他父子二人在走向書房的一路上,也簡單說起過前段時日關(guān)于天陽大公主意欲謀權(quán)篡位的傳言,他們對此的看法其實與葉子由差不多,不相信與懷疑傳言并不屬實的成分居多,他們覺得這種傳言來的甚是蹊蹺,如果天陽大公主真有這種心思,到現(xiàn)在怎會傳得街知巷聞,若說是不慎走漏了風(fēng)聲,這種說法與情況根本站不住腳,他們感覺這背后似乎有人在推波助瀾。
這些事于他們而言本不相干,若非是說起了陳閑,他們絕不會談?wù)撨@種話題。
此時來到書房,二人將第一幅字和第二幅字攤開欣賞起來,不時討論全幅字的妙處,第四幅字已被葉觀之收藏起來。
……
……
葉子由此時的心情仍然有些低落,并非因為陳閑今日顯露出來的才華讓他心生嫉妒等,僅是因為他之前幾次誤解過陳閑的種種行為,也曾在心中認為陳閑是借他人之曲沽名釣譽,后來也曾認為陳閑寫幾幅字是不敢直面問題的小人行為等,其實這些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他卻因此非常難過與自責(zé),自責(zé)于自己不該貶低自己最好的知己,更不該不相信陳閑。
他失魂落魄地走來書房門口,甚至沒抬頭看一眼書房內(nèi)的葉觀之和葉華庭,語氣低沉說道:“爹,爺爺,照生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照生了,他今日已經(jīng)用事實告訴我們了,離騷這首曲子是他寫的,那三幅字上的詩詞也是他寫的,他絕沒存沽名釣譽之心,他如今有這種才華,我們要相信他,我們不能誤會他。”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才抬起頭,書房內(nèi)的兩人也已轉(zhuǎn)身看向他,兩人對視啞然一笑。
“子由,爹完全能明白你現(xiàn)在的心情,說起來……其實我與你爺爺今日也曾誤會過照生的行為,像如此不信任當(dāng)年之良直晚輩之生死摯友,確實不該,然而大丈夫真君子,當(dāng)敢言敢行,更要敢于面對與承擔(dān),你既已在心中誤會過照生,子由,你便當(dāng)親自登門致歉,順帶……也替你爹和你爺爺向照生致一歉,想必照生必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你過后也勿要再為此事而介懷不下,你可聽明白了?”
一旁葉觀之捋須點頭,非常贊成兒子的說法。
葉華庭的這些話雖不是什么至理名言,有時候真正能讓人受益的恰巧是這種淺顯通俗的家常道理,葉子由為著今日之事心中有愧,鉆進了自己竟會不相信至交好友的心理胡同,在胡同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總覺愧對陳閑,這時聽葉華庭一席話,無非是面對與承擔(dān),面對之后心中坦然,自可攻破心中之事,而非是憋在心里,他心中那個結(jié)一下子被解開,臉上也頓時有了神采。
“那……那我這就去向照生致歉?!彼d奮地轉(zhuǎn)過身,忽然想起一事便又回頭說道:“對了爹,爺爺,照生前段時間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叫我可以琢磨琢磨,卻叮囑我不要想得太悲觀,這句話是‘這世上沒有什么是時間不能改變的’,我當(dāng)時聽后頓覺發(fā)人深省,細思極恐,不知道爹和爺爺如何理解照生的這句話?”
“這世上沒有什么是時間不能改變的?”
葉觀之和葉華庭對視一眼,很自然地想到引申出來的下一句:“那如果有,只是時間還不夠長?”
“原來如此……”葉觀之沉吟半晌,忽然笑起來說道:“照生這句話中所蘊含的道理,當(dāng)真是大到了無邊無盡,但只需十二個字便可將之盡數(shù)囊括……”
小葉父子疑惑等待,葉觀之灑然一笑道:“……時間之長,人生之短,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