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我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去服侍陛下了。畢竟目前的宮里我只有他可以依靠。若是我現(xiàn)在跟他坦誠，只怕會立刻被打入冷宮，落得比死還慘的下場。畢竟楊妃的先例就血淋淋地擺在那里，讓我不寒而栗。
入宮已有五年，我不再是當初那個年少懵懂的小姑娘，我已經(jīng)學會怎樣咽下自己的眼淚，在自己痛的時候笑得無比燦爛。
麗正殿外殿內，我為陛下準備了他平日里最喜歡的茶，正準備推門而入的時候，里面出來了一個人。仔細一看，竟然是稚奴。我又遇到了馬上就要成親，之后開府的稚奴。這段時間我心緒不佳，以至于他的訂親禮我都沒見他。他看到我很興奮，緊著向前走了兩步就來到了我旁邊。略帶撒嬌地對我說道怎么前兩天他定親我沒去，這兩天也沒見到我。
我則是喜憂參半，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說起我和稚奴的緣分還真是可笑。我初入宮中見到的第一個皇族就是稚奴，長孫皇后的幼子。長孫皇后仙去后，陛下不能忘情。于是就親自撫養(yǎng)了自己和長孫皇后的一雙年幼的兒女，即是晉王李治（稚奴大名）和晉陽公主李明達。起先我抱著討好陛下的目的刻意接近這一對皇子皇女。
宮里討好他們的人多的是，但我是個例外。我在家里沒有同胞兄弟，明達的年紀又和星兒差不多大。我經(jīng)常和他們在一起玩水捉魚，寫字撫琴。雖然我們的身份猶如天差地別，但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日久天長我們之間的情份總比旁人親厚些。尤其是稚奴，他總喜歡黏著我，讓我給他講故事。再后來陛下干脆讓我全權負責他們的日常起居，我也因此更得陛下寵愛。
按理說晉王納妃是大事，宮里人人都前去道賀，我也應該親自送上份厚禮才對。可是此刻我真的不想看見他。因為我聽宮里的一些老宮人說過，稚奴的面容有幾分肖似他的生母。往日里我總是笑話他說他男生女相，將來不知要迷死多少女兒家呢。他則總是氣憤不過，上前來撓我的癢癢肉。
和稚奴，明達在一起的日子總是充滿了歡笑，這是我在宮中僅有的歡樂之一。可我現(xiàn)在真的不想看到他，然后記起長孫皇后。這個傳說中是仙女下凡，和神龍托生的陛下一起結束了亂世，開創(chuàng)了如今太平盛世的賢后，那個被外朝內庭共同贊譽的完美皇后。
本來我對她是高山仰止，從不敢有半分不敬之意?？墒乾F(xiàn)在當我前兩天軟硬皆施地從秦太醫(yī)那里知道避子湯是他親手調配，然后我從日常服侍我的宮女那兒逼出她聽從陛下的吩咐，把避子湯下在我每次侍寢后喝的茶湯里。然后我再從這兩天思子成狂以至于胡言亂語的楊妃口中得到的一些信息。我終于可以確定陛下是因為長孫皇后去世，才再不許后宮生子的真相后。我對她的恨意，對她和我共同的夫君的恨意如同一根毒刺深深刺入我的心里。我拔不出，卻也咽不下，只能任由我的傷口腐爛變色。他們夫妻情深意重，可我為什么要一生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我要失去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如今他們的孩子卻站在我的面前，最可笑的是我還曾經(jīng)把他當成我自己的親弟弟來照顧。如今看著他，我只感覺內心如同被千刀萬剮?？晌矣植荒軐@金尊玉貴的晉王怎么樣。于是我勉強壓下喉嚨里的腥甜，雙手指甲用力掐著手心，劇烈的疼痛讓我的思緒回到了現(xiàn)實，我用和往常一樣的聲音說道：“奴婢沒什么事，只是前兩天著了點風，身子有些不適而已。倒是你啊，快當新郎官了，怎么還這么不穩(wěn)重。”稚奴不疑有他，還說過兩日送些補品給我補身子。我在心里冷笑，暗中嘲諷道：我的病一輩子都不會好了。接著稚奴又跟我親親熱熱地說了一會兒話，得到我一定會去他的婚宴的承諾后才歡歡喜喜地走了?？粗h去的背影，我才敢把之前積在喉嚨里的血液吐出來。擦干凈嘴邊的血跡，因為我不能讓陛下看到我這副樣子。我心里突然涌現(xiàn)出一個很可怕的念頭。我想，你爹娘害我一生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如果你死了，你爹娘會不會也感受到這樣深的喪子之痛呢？這樣的念頭在我心里轉了好幾天，我始終不曾付諸行動。我對自己說這是因為我只是個地位卑微的才人，不敢對高貴的嫡出皇子皇女下手。我刻意忽略我手中照顧稚奴和明達的職權可以做到的事情。我用這個借口騙了自己好幾天，可是當我知道明達她去世的時候，我驟然倒下的身子和臉上隨之流下的淚水則提醒了我一個事實。我是憎恨長孫皇后和陛下，可我對他們的兒女并不憎恨。甚至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對明達和稚奴是有愛的。因為我自從進宮以后就再沒見過我的家人，在我和他們日常天久的相處中，我早就跟他們生了親情?？晌抑赖锰砹?，明達她永遠不會回來了。那段時間我總是噩夢連連，我總是想是不是我太惡毒了，竟然詛咒長孫皇后和陛下的兒女，這才害死了明達嗎？因為愧疚，也因為憐愛，我對失去妹妹的稚奴加倍關心。至于陛下，他身邊有那么多的女人，根本不缺我一個。可稚奴不同，他從十歲起就一直由我照顧，我知道他雖然是個男孩兒，卻有一顆無比溫柔的心。更何況，他的同母兄弟姐妹雖然多，卻只有明達和他一起被養(yǎng)在陛下膝下，平日里兄妹倆形影不離。如今驟然失去最親近的妹妹，他如何接受的了?？粗铝懔愎蛟诿鬟_靈前瑟瑟哭泣到發(fā)抖的身子，我忽然想起了那年我在阿爹靈前也是這樣。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知道失去自己的至親有多痛。何況他在七歲的時候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母親。無論他的父皇對他有多么憐惜，母親是永遠不能代替的。好比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我父親在我心中的位置。而且陛下政務繁忙，可以分給他的關心還不如他的貼身嬤嬤和我。聽著靈堂內稚奴不間斷的哭聲，就像一根根鋼針刺在我心里。再也不能忍受，我就走到了稚奴跟前，蹲在他面前，對他說：“哭吧。”稚奴果不其然地抱住了我，哭聲響徹天空，悲切難語。我以前在書上讀到聞者傷心，但我很難理解。今天我懂了，因為我的衣服濕了。是被他的淚水，還是我的淚水給打濕的？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那個夜晚雖然很冷，可我們抱在一起的時候彼此的身體卻那么燙。我什么好主意也沒有，只能用這個最笨的辦法來告訴他，我還在，我會一直陪著他。從那以后，我對稚奴的隔閡沒有了，我甚至把他照顧得更加無微不至。對他即將納妃的事宜更是親歷親為，就連陛下都被我感動，連連翻了我?guī)谆嘏谱印?p> 只是我都以自己尚未痊愈或者是事務繁忙給推脫掉了。我還有著僅存的尊嚴，一個不愛我的男人，我為什么要對他曲意承歡。我寧可把時間都耗在為稚奴縫制新婚禮服上，至少稚奴是真心待我的?？粗胰鰦傻臉幼樱艺媸菬o比慶幸他從不知道我曾經(jīng)對他起的惡念。很快，稚奴就成親了。行禮那天，我因為身份卑微只能躲在人后觀禮。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東西從我心里剜走了一樣，眼淚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旁人看見，都說我與晉王情誼深厚。我也這么安慰自己，弟弟大了，總會離開姐姐的。只是沒有了明達和稚奴的宮廷很寂寞，被真相席卷覆蓋后的宮廷很可怕。我就在這樣的宮廷里熬油般過起了日子，我甚至已經(jīng)看到了我的未來。在陛下駕崩后被送進感業(yè)寺，青燈古佛了此殘生。我累了，不想再爭了，都說佛門清靜地，就讓我清清靜靜地過完下半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