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最大最豪華的酒樓里,包間價格足以饒昂普通百姓吃上三個月,一身著青衫,蹬云頭靴的男子大刀闊馬地坐下,頗為豪氣地拍了拍胸口,“大兄弟想吃什么隨便點,我請客,就算是為剛才賠不是了?!?p> 于是那殷勤的小二又轉(zhuǎn)向了那黃臉少年,“客官想吃點什么呢?本店特色菜清蒸武昌魚那可是遠近聞名,還有黃陂三合,也是……”
洛涼初點頭,“好,將你說那些都來上一份?!?p> “大兄弟……”莫長情猶豫了一下。
見對方欲言又止,洛涼初頗為善解人意的問道,“莫大哥,怎么了?”
莫長情有些尷尬的擺擺手,“沒啥沒啥,我是怕你吃不完這么多?!?p> 洛涼初點點頭,“原來如此,莫大哥不必擔心,我家還有五張嘴等著吃飯呢?!彼f完又吩咐小二道,“煩請小二哥,待會兒那些菜分出一半來送去仁心堂一位名叫凌熙的病人,就說是姓洛的送的?!?p> 好嘛,這“大兄弟”倒是一點不客氣,莫長情的心里嘆了一口氣,那小二端上一壺酒,應聲去了。
洛涼初接過酒壺,替他斟了一杯,“方才莫大哥說起自己叫莫長情是吧?可是武當派這一輩的師兄弟里,行的可是靜字輩啊?!?p> 莫長情聞言收起玩笑之心,想不到他剛才隨手使了兩招武當劍法,竟就被對方一眼識破,而方才在院中她僅僅只是用了用輕功,正色道,“洛師妹見識不凡,是在下獻丑了?!?p> 洛涼初笑起來,“莫師兄抬舉我了,我自幼被藏經(jīng)閣的師父收養(yǎng),少時不過多看了兩本書,所以略知一些,若真要動手,我可不是莫師兄的對手?!?p> 說起這事,莫長情也曾從云晴兮處有所耳聞,不過他是個大男人,并不擅長這般唏噓,抬手端起酒杯,道,“大妹子!啥都不說了,都在酒里了,干!”說罷先飲為敬。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莫長情的舌頭都有些打結(jié)了,他打了個酒嗝,拍了拍洛涼初瘦弱的肩膀,“從今以后,你我就是好兄弟,誰敢欺負你,我第一個不答應!”
托遠在千里之外,卻又運籌帷幄之中的云晴兮大福,醫(yī)藥費有著落了,盤纏也有著落了,連那四個蘿卜頭,莫長情都拍胸脯保證一定給孩子們送回父母身邊,一切順利得讓洛涼初開心極了,因此,她更希望早些啟程,能夠早日見到多年不見的老友。
“說起來我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小兮了,她過得好嗎?她那個未婚夫怎么樣?”
提及這樁事,莫長情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這些年,老家主的身體越來越不大好,因此才有意讓小姐早日成婚,將來也好有個依靠,不過……”
洛涼初皺了皺眉,“怎么?”
莫長情重重一放酒碗,嘆口氣道,“別人都說那個樓月白人才如何俊秀,武功如何出眾,老子就是看那小子很不順眼,總覺得他城府太深,讓人捉摸不透?!?p> 洛涼初加了一塊春筍入口,嚼了半晌才道,“我少時掌門師叔大壽,君子堂掌門曾經(jīng)帶領(lǐng)弟子親臨拜訪,我見小兮一眾師兄弟妹,或心性跳脫,十分天真,或故作老成,實則稚氣未脫。唯獨那樓月白,不過也就比我大個一兩歲,卻是一副十分老派的樣子,我?guī)煾府敃r贊了他一句此子不凡,想來他的確要比同齡人穩(wěn)重,這大概也是云伯父的考量吧。”
莫長情“嗨”了一聲,“只要他待我們小姐好好的,我便也沒什么可說的?!庇谑嵌擞忠环e聊。
云家的生意果然做的廣,雖說這幾年云晴兮老爹的身體不如從前,單這武昌城內(nèi)除了云家旗下的當鋪,另有一家客棧,一家賭場。
“這些都是小生意,因距離蘇州較遠,只派積年的心腹打理?!蹦L情道,“我也不會在此久留,不知洛師妹……”
洛涼初干咳了兩聲,“莫師兄,我現(xiàn)在喬裝在外,你叫我老洛就好了?!?p> “哈哈哈,那你也別一口一個師兄,我在云家小輩里排行老四,我托大,你叫我一聲四哥就行了。”
“好,四哥,我有位朋友尚需醫(yī)治,我將他安頓好便與你同行?!?p> “好,屆時你來當鋪尋我即可?!?p> 回到仁心堂,四個小孩吃得滿嘴油亮,蘇大夫的醫(yī)術(shù)果然高明,凌熙看起來好多了,他的臉色不再蒼白,唇色也更正常了一些,凌亂的頭發(fā)已經(jīng)重新梳洗干凈,用一條天青色的發(fā)帶固定住。
見洛涼初回來,凌熙笑起來,他笑起來就更好看了,“你回來了?小方他們說你讓酒樓送了飯食過來?你吃過了沒?”
洛涼初點了點頭,以手做扇給自己扇著風,坐到桌子旁邊,先前喝了點酒,雖然量不多,但是臉上卻熱得很,她覺得自己還挺不錯,從來沒喝過酒,今日竟能喝這么些,“恰好遇到了朋友,跟他暫借了一筆銀子,之后他也會派人護送小蘿卜頭們回家,你放心,他們都是信得過的?!?p> 凌熙盯著洛涼初掏出來的那包錢袋,目光深深,湊近說道,“既然是你的朋友,自然信得過。不過,你喝酒了?要不要喝點水?”他探手摸了摸對方的額頭。
洛涼初頭一次覺得臉上的人皮面具這么不透氣,腦瓜子也有點反應遲鈍,“凌熙,你說話真好聽?!?p> 凌熙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他依然是那種溫柔的嗓音,不過人已經(jīng)站了起來,“你喝了多少酒了,洛姑娘?”
“正宗的武昌大曲,我喝了兩杯呢。喏,就這么大的杯?!甭鍥龀踔噶酥感》绞掷锏耐耄f完她的頭一垂,人就開始往后仰去,要不是凌熙反應快,她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了,凌熙看著小方手里裝雞腿的大碗,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他扶著洛涼初,對小方道,“去請?zhí)K大夫開點醒酒的藥吧,對了,把這藥費診金也一并付了吧。”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錢袋。
小方點點頭,拿起錢袋,“那我們是要離開武昌了么?”
凌熙替洛涼初蓋好了被子,“怎好一直欠以為姑娘的人情呢?再說了,你們的爹娘肯定擔心壞了?!彼麖膽牙镌俅蚊瞿敲队衽澹拔页鋈ヒ惶?,你們照顧好她?!?p> 洛涼初再醒過來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的時辰了,她揉揉眼,覺得房間很陌生,我不是跟凌熙說著話么?
凌熙正臨窗坐著,他的臉上已不見傷重之時的蒼白,他的頜骨線條十分完美,這讓他的側(cè)臉輪廓看起來甚至比正面更誘人,下巴微頷,鼻梁挺拔,嘴唇微抿,嘴角向后拉出一個弧度,“洛姑娘,你醒了?”那一雙桃花眼正對著她。
洛涼初剛剛是醒了,卻沒作聲,正偷偷地打量他,此刻他忽地回頭,她感覺自己的臉又熱起來了。
洛涼初坐起來,揉了揉眉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面具已經(jīng)被除下,頓時心中一驚,“你……”
“你喝醉了,蘇大夫說你的身體是不易飲酒的體質(zhì),需得讓酒氣發(fā)散出來,不得已之下,我只得替你除了面上的面具。”凌熙鄭重向她致歉。
洛涼初一摸身上衣物,衣物也是新的,又拿眼去瞪他,凌熙立馬道,“衣物我是請客棧廚娘幫忙的,你放心。”
“便是如此,你為何在這房間里?”
提及此關(guān)節(jié),凌熙無奈的嘆了口氣笑道,“那是因為洛姑娘你已昏睡三日了。”
哈?洛涼初的臉頓時比剛才偷看被抓包時還要燙,這可真是丟人丟大發(fā)了,她確然從未飲過酒,沒想到酒量如此不濟,她師父憐她自小身體羸弱,雖在吃肉這一項上未有限制,但喝酒這一項是未曾試過的,兩碗酒醉了三日,也是奇談。
“我睡了三日,那……”
凌熙頗為善解人意的道,“你是想問那位叫莫長情的少俠是嗎?”
洛涼初點點頭,對方又道,“那位莫少俠,似乎接到要緊的信,然后先一步出發(fā)了,他說洛姑娘醒了之后再出發(fā)也不遲。嗯,他要我轉(zhuǎn)告你,沿途都已替你打點好了,無論是坐船還是騎馬都可以。”
洛涼初又點點頭,凌熙默了一會兒,“要不下去吃點東西吧?”
已經(jīng)在武昌耽誤得夠久了,所以洛涼初仍舊選擇了走水路,但她有些想不通的是,為何凌熙仍然與她同行,問及小蘿卜頭們,凌熙道莫少俠俠義心腸,已安排云家的人將四個孩子送回了各自父母身邊,云家在江湖上的名聲他信得過。
從武昌走水路到蘇州,時間過得快得很,洛涼初通過凌熙,第一次知道了一個江湖人獨自一人怎么在江湖中闖蕩的,也終于心服口服自己那點從書本上學來易容的皮毛,實在是不夠那些火眼金睛的江湖老油條看的。
這一日洛涼初同凌熙聊起了去參加完云晴兮的訂婚宴,便要轉(zhuǎn)道去北方替師父拜訪一位老友。
凌熙奇道,“北方苦寒,又千里迢迢,洛姑娘你的身體恐怕并不能承受如此長途跋涉吧?!?p> 洛涼初卻不以為然,“師父有命,豈能不去。且臨行之時師父也交待過,若有緣,興許我這先天不足的情況會有根除的可能。”
凌熙點頭道,“令師也算為洛姑娘你用心良苦了?!?p> “天下間的師父誰又不是如此呢?”洛涼初笑瞇瞇的轉(zhuǎn)頭看著凌熙,“像你這般風姿出眾,武藝見識都這般厲害,想必你師父更是喜歡你?!?p> 誰知聽完這話的凌熙卻僵住了臉,久久未曾開口,洛涼初有些心虛,“抱歉,我是不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凌熙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不是洛姑娘你的錯,峨眉乃名門正派,自然立世處事一派正氣,所以洛姑娘的想法才會如此單純。”
洛涼初遲疑了一下,斟酌道,“若凌大哥不介意,可以跟我講講你的故事。你別看我這樣,其實我還挺能保守秘密的?!?p> 凌熙笑了笑,“也沒什么,反正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他們大概以為我死了很多年。”他看著隨著水波推開的兩岸,“魔刀堂你知道么?”
“從未聽說過。”洛涼初搖搖頭。
凌熙的師承之神秘,洛涼初從未曾從她師父口中聽過任何關(guān)于這個門派的描述,或者應該說江湖之中幾乎無人知曉,若有人肯許以重金,或許能從江湖百曉生,又或者是曾經(jīng)的天下第一樓手里,得到一些關(guān)于魔刀堂的情報。
魔刀堂隱匿在西北某座大山深處,而堂中弟子皆是自小便被收養(yǎng)的孤兒,這些孩子被收養(yǎng)在門中,從小便要學習武藝,易容,制毒,機關(guān)等等各方面的知識,待這些孩子們年滿十歲之時,便要去參加一門極其殘酷的試煉。
除了食物,所有參加考試的人都可以帶上自己認為合適的武器、用具,去孤山山洞中待夠一個月,能夠活下來的,便算過關(guān)。
凌熙苦笑一聲,問洛涼初,“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洛涼初咽了咽唾沫,“熟的人就是……食物?”
凌熙點點頭,一開始大家雖然饑餓,但還能保持三分理智,誰也不愿意對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同伴下手。為了降低消耗,他找了處黑暗的角落打坐,但畢竟年紀還小,洞內(nèi)溫度也低,漸漸地讓他昏睡了過去,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洞內(nèi)已經(jīng)充斥著濃烈的血腥氣息。
“算你運氣好,我還當你死在哪里了,過來吃點東西吧。”昔日的同伴招呼著他道,“我算過了,只要我們節(jié)約一點,這些足夠我們撐到洞口開啟那天?!彼纳砗筇闪似甙司呤w,還有十個左右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們,站在另一邊,表情各異的看著他們。
“你下的毒?”凌熙記得這人是同齡人中最擅長使毒的。
那少年哂笑了一下,“我還沒那么蠢,下毒了還怎么吃,我不過用了些迷香罷了,他們幾個連這點都承受不住,自然只有做食物的份。更何況我這已經(jīng)是最大限度的保全大家性命的方式?!?p> 彼時的凌熙不愿這般,乘他們不備,偷出一名死去同伴身上藏著的炸藥,炸開了洞口,提前開啟了洞門。守衛(wèi)當然不會放他出去,他被趕來的長老一掌打入了冰河。凌熙中了一掌,又被打入冰河之中,當然不會有人認為他還活著。
“江湖險惡,洛姑娘能夠被峨眉派的師太收養(yǎng),是非常幸運的事?!?p> 洛涼初的臉色蒼白,忍了忍,“今晚還是吃點素的吧?!?p> 凌熙笑容像冬日的暖陽,“好。”他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