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大少爺曾經講過一個名叫“盤古開天地”故事,其實大少爺講過很多故事,可是阿浮對這個記得最清楚。
大少爺是這么說的,很早很早以前,天和地并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那時的天地一片混沌,就像劉畫他娘親養(yǎng)的蘆花雞下的蛋一般,萬物都被關在這雞蛋里,有一天,一個叫盤古的用一把巨斧劈開了天地,什么樣的巨斧?大概就是跟老爺曾經給別人鍛造的那柄宣花板斧那么大的巨斧吧。清澈澄明的東西浮上了天空,混沌沉重的東西落到地上,盤古的身體化為了山川河流,千年萬年的過去了,鮮花和森林一次次的覆蓋了他的身體,最后世界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大少爺拎著他的酒壺,有些微醺的說,“阿浮你看,這個長滿了蓮花,蓮蓬的湖水,多年以前說不定是人們行走的大道,這種滿了香樟銀杏的山林,多年以前也說不定是地下的深淵,世事多變啊阿浮?!?p> 大少爺跟她感嘆這番話的時候,她前一腳剛從阿娘那里得知了大少爺與南宮世家大小姐定親了,只等南宮大小姐長大,大少爺也承繼蕭家冶兵的祖業(yè),便完婚。這么一樁事,大少爺?shù)牡锔吲d,太爺和太夫人高興,她連作為蕭家佃農的阿爹阿娘也很高興,唯獨大少爺不高興。阿浮自小就被送進了蕭府的丫鬟,大少爺不高興,她也不高興,大少爺是因為要娶不喜歡的人,但是她卻不知道為什么。
“大少爺你為什么不喜歡那位大小姐呢?”阿浮笑著問。
大少爺?shù)谋砬楹軓碗s,“那是因為我心中有別人了?!?p> 阿浮點點頭,又道:“那大少爺既然心里又別的人了,便不該再收人家大小姐的手帕香囊了,否則那大小姐自以為少爺對她有意,這樁婚事自然少不得就要定下來了?!?p> “什么大小姐的手帕,香囊,你是說那蘭花跟白菜一樣,鴛鴦跟肥鵝一樣的手帕香囊不是你做了送我的?”
阿浮覺得受了天大的侮辱,她翻出自己身上一個揣了小梔子花瓣的香囊,上頭的芙蓉花繡的栩栩如生,她有些委屈的說道:“我自進府就跟著珠蘭姐姐學女紅,雖說不上心靈手巧,但也不至于將蘭草繡成大白菜,鴛鴦繡成大胖鵝吧?那些東西原是南宮大小姐托我遞給你的?!?p> 這次談話最后的結果是,大少爺搶走了她的香囊,并嚴重警告她不許替大小姐遞東西,否則便再不許她去湖中劃船采蓮蓬。
阿浮其實覺得大少爺若真的娶了南宮大小姐,那也還是很好的,畢竟她看起來比畫珠好多了,哦,畫珠也是個思慕大少爺?shù)难绢^,一心一意要給大少爺做小老婆。
大少爺自從拒婚未果之后,整日借酒澆愁,老爺以前對大少爺一向是放養(yǎng)的,大少爺也很讓老爺省心的,這次不知怎么的,這一老一少都很固執(zhí),今日少爺頂了一句要娶您自個兒娶,他那十年沒挨過打的屁股又開了花。
珠蘭姐姐說她已經許了二門外的虎子哥做媳婦,少爺?shù)钠ü僧斎皇悄鼙芫捅芰?,所以她理所當然的把藥酒塞給了阿浮,然后出門去尋她的虎子哥去了。
阿浮嘆了一口氣去給大少爺上藥去了,她進去的時候大少爺正趴在床上,頭埋在枕頭里,很生氣的樣子,阿浮說了一句少爺我來給你上藥,大少爺疼得哼了一聲,“虎子呢?叫他來?!?p> 阿浮把藥酒放在桌子上,“我記得小時候南宮大小姐來府中玩耍,卻失足掉到湖里去了,那個時候大少爺也挨了打,也是我來給大少爺上藥的?!?p> 阿浮見大少爺不說話,以為他還在氣頭上,只得道,“好吧,我這就去叫虎子哥,不過少爺,你可別怪阿浮多嘴,你何必同老爺作對呢?老爺一向很有眼光,那位大小姐一定是很不錯的,誠然女紅上差了兩分,但以我的看法,她若是嫁過來做了主母,也不一定有那么多時間做衣裳手帕的。你心頭雖然有一位人,不過也可以娶進來做姨娘的,這便是做男人的好處了?!?p> 大少爺在枕頭悶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臉仿佛都被憋紅了,“我這輩子挨了兩次打都是因為她,可見我倆是天生的八字不合,你說讓我娶心上人做姨娘,我問你可愿意么?”
阿浮連連搖頭,她一向同珠蘭親厚,珠蘭那套“寧做小戶人家的正妻,也不做高門大戶的小妾”對她灌輸?shù)煤軓氐?,“我將來自然是要做正房的,再說我是大少爺院子的丫頭,難不成還要抬出去做???白白辱沒了少爺?shù)拿??!?p> 大少爺聽完似乎更抑郁了,阿浮丟下一句好好休息,連忙跑出去了。
阿浮那一頭覺得自己給大少爺做了近十年的丫頭,實在是盡職盡責得很,今日這番勸慰的話說的也是入情入理,實不負大少爺院里第二大丫鬟的身份,于是她想了想,若是去湖邊采點新鮮的蓮子給少爺做點蓮子湯,實是將丫鬟這個職業(yè)做到了完美了。
而這一頭被老爹打得下不了床的蕭凝墨心里頭卻是惆悵得很,他家自老太爺那一輩便鍛造兵刃衛(wèi)生,到了他爺爺這輩更是將兵刃的鍛造發(fā)揮到了極致。
所以他那書香門第的老娘說了,將來是要給他娶一房知書達理,能掌家事的大家姑娘做妻子,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做一個合格的主母,小時候于情事一竅不通,也沒覺得怎么,可是自從有了阿浮,他覺得同阿浮這樣的在一起,一輩子才不會覺得無趣,蕭凝墨的心情更惆悵了。
阿浮是自己家佃農的女兒,進自己院子的時候瘦巴巴一個豆芽兒,行禮的時候很規(guī)矩,眼睛卻掩不住一股狡黠的靈氣。
蕭凝墨從小到大,除了學習冶煉之術,便是跟著師傅學習拳腳,自阿浮來了之后,他便又多了一個任務,教她寫大字。
春去秋來,阿浮從一個“床前明月光”都能念成“床前月亮光”的小丫頭,漸漸的也會念著“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了。若是趕上蕭凝墨要檢查她的功課,那凄凄便深得詩人的真義了。
待到了十六歲那年,他老娘喜不自勝的告訴他,他終于會娶到一個合意的妻子,蕭凝墨只覺得身子抖了抖,他還記得他老娘當時有多高興,告訴他對方正是小時候來家里做客的南宮憶柳,他那我一向寬宏的老爹竟也十分贊同,看來要從老爹這里先得到支持,再說服老娘的計劃算是胎死腹中了。所幸那位南宮大小姐離及笄還有幾年,他努力努力可能還有些轉機。
于是可憐的阿浮學完了詩詞歌賦,又多了一項新功課,看賬本。阿浮不敢去問大少爺,只好將滿肚子的疑問端到了珠蘭那里,珠蘭想了半日說,這當家主母最是辛苦,只看夫人就知道,這蕭家上下哪一點不是她親自張羅,想來將來少爺是怕當家主母太過辛苦,所以才要將這看賬本的本事教給了她,要她將來也替主母分擔一些。
“就像夫人身邊的吳媽媽一樣?”
珠蘭看了阿浮一會兒,鄭重的點點頭,于是阿浮便覺得這是少爺對她的信任,認真的去學習如何看賬本了,心里很有種被重視的自豪。
而彼廂的蕭凝墨覺得自己這個一心將阿浮往當家主母方向培養(yǎng)的計劃,終于被對方理解到了,也很是自豪。
人在年紀小的時候,沒有見過那么多復雜的人心,也不知道事情的成敗,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也不會細看做事的人付出了幾分努力。
蕭凝墨自覺自己的滿腔情意,已經完全的,正確的傳遞給了阿浮,卻不知道阿浮早已在錯誤理解上越走越遠。
阿浮也自覺自己安分守己,在當年夫人提出的“照顧好少爺”五字方針上執(zhí)行得可以說是盡善盡美,卻不知道他對她從來都是特別的,不同于常人的情意,早就透過珠蘭的口傳入了夫人的耳朵里。
阿浮不會游泳,卻尤愛去藕田里采蓮蓬,蕭凝墨覺得她枉擔了個浮字,萬一掉水里就只有沉。他說的這個話本來是句玩笑,卻哪曉得也有應驗的一天。
他們都說阿浮是去采蓮蓬的時候掉下去的。夏天已經快接近尾聲了,蟬鳴得很煩人,蕭凝墨卻覺得在他面前說話的人更煩人。
此后有陸陸續(xù)續(xù)的人來他面前做說客,但蕭凝墨就像入定的老僧,動搖不了他面上一絲一毫,最后他終于逼得他老娘親自出面了,“阿浮沒有死,只不過,你若繼續(xù)如此下去,我就只好拿她開刀了?!?p> 他這時已絕食到第四日,已經有些頭昏眼花,但仍然梗著脖子道,“喜歡不喜歡,兒子總要親耳聽到她說,否則,母親若要了阿浮的命,便是也要了兒子的命?!?p> 他老娘涼涼的撂下一句話,這可是你說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柔軟的手指挨了挨他的臉,接著一些溫暖的液體靠近了他的嘴唇,他下意識的緊閉嘴巴,那聲音便道:“少爺,喝點水吧,是我,我是阿浮?!?p> 阿浮。
他聽話的喝了。
“從前你一片愛憐之心,我今日方才知曉,那日湖中落水,是我自己不當心,于旁人并沒有什么干系,卻意外從珠蘭姐姐處得知了少爺因此誤會了夫人。阿浮人微福薄,當不起少爺?shù)囊环橐?,我爹娘已經給我說了一門極好的親事,今天是最后一次服侍少爺了,從此以后,天高地遠,望少爺保重身體,與將來的少夫人和和美美?!?p> 蕭凝墨感覺掌心留下了兩顆滾燙的水滴,不該耍小孩子脾氣鬧什么絕食,否則我不會躺在床上,連拉住你手的力氣也沒有,連問一問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的力氣都沒有。
這一日后,蕭凝墨開始吃東西了,這一日后,阿浮也不見了,他從此沒有了悲喜,只是某一日抽空問了珠蘭一切從前關于阿浮的事,便不再提這個人了。
就在大家都以為他放下了的時候,蕭凝墨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