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巫與審判
Satan走到山的另一邊與Lilis聊了幾句。女孩仍坐在原地,郁悶地低頭用手指刨著泥土。過了沒多久,她聽到有腳步聲向她逼近。她故作鎮(zhèn)靜,但感覺腦門受到重壓,連喉嚨也像是被人夾住了。正當她的心跳到要崩潰,腦袋幾乎要萎縮成一張紙時,耳邊響起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
“小姑娘,切莫慌張?!?p> 女孩覺得心臟又落回原處,腦袋重新舒展,腦門的重物被拿掉了。那是親切的東方口吻,讓她好奇地抬頭一看:
眼前是那個被綁在山頂上的惡魔,此時他已經摘掉了斗篷的帽子。他五官端正,濃眉下有著細密睫毛的雙眼皮半合著,露出一點半點的笑意與捉摸不定的情意,眼底留有近處細看才能發(fā)現的兩只臥蠶。兩篇嘴唇微帶粉,既不淺淡也無累贅。只是鼻子普通些。鵝黃色的皮膚配上梳成四方髻系藍頭繩的青絲,像是玉面書生。頭上的發(fā)髻略向左偏。
在女孩驚訝的目光下,對方告訴她,Satan給他松綁時吩咐他,這三天的晚上都由他來陪伴她,并且保證不傷她一分一毫。
“小姑娘好像不喜歡老古董吧?!睈耗计鹨欢洋艋?,向她解釋起自己的來歷,“東西方并不像人們所認為的沒有交集。從古老的時代開始,我們之間就有不間斷的來往——以不為人知的方式,并影響著人類社會。瑪雅人的陵墓與孟菲斯人的金字塔,印第安人的太陽石和仁義國北母親河南部居民的旗鼓,其相似之處,有一部分得益于我們之間的來往。但既然小姑娘認為我太不襯景,那我就——”
他說著,把手掌順著發(fā)際線一撫,四方髻和藍頭繩就消失了,黑發(fā)僅至耳根,顯得干凈利落。凝視著女孩吃驚的神色,半合著的兩眼再次蕩起笑意的漣漪。
他的雙眼忽地又完全睜開,擺出一副正經的樣子,微笑著問:“現在可以互通姓名了吧?在下名為無心?!?p> “我叫嚴昔?!迸⒛樎裨谑掷铮s成一團,沉默一會兒才回答道。
第二天清晨,太陽先是掙扎地探出頭來,散出幾縷金光,消弭一點陰云。待周邊淺薄的灰霧磨凈時,太陽終于大膽地扭動身體,鉆出山坳,拋出萬丈金光,魔爪的陰霾迅速衰退出海涯深處,只留下片片白棉。
當嚴昔醒來時,身邊的惡魔早已不見,篝火也化為灰炭。她郁悶地用手托著腮幫子,以散瞳的狀態(tài)望著遠海。突然,一個白點使她的瞳孔迅速聚焦。
她站上一塊大石頭,焦急地張望著。白點似乎一動不動,過了很久也沒一點變化。她開始懷疑那是不是飄落在海上的白布。太陽的手指已經撫摩遍了大半個島嶼,白點終于變大了,是白布——做成的帆船。不同于別的船,這艘船的船體是正方體的,怪不得劃得很慢。
船上立著一個同齡女孩,一個皮膚黃黑,手腕上戴有銀環(huán)的姑娘,額頭上有粉紅的胭脂點,披著長到腳跟的頭巾。她說要送嚴昔離開這兒。
嚴昔上前一步,這才發(fā)現帆船竟是白紙制得,根本沒有船槳——白紙竟能一路有方向地飄過來,可見它非同一般,嚴昔不禁警覺起來。她想到地獄島白天應該是天使的管轄地,并且這里大概是Satan的專屬地,別的惡魔也不敢在夜晚出現,何況這是大白天。再說無心也是東方人,大概天使中也有東方人吧。她還聽說,從前也有人不幸在黃昏時在島上迷了路,與同伴失聯,也是在第二天被請來的巫師或方士救回。大概他們也有愿望,但最后都反悔了吧??伤杂X得有些奇怪。
那女孩繼續(xù)補充道,她是嚴昔的一個同學請來的女巫,還送來了那位同學的信件。女巫把手伸進紙船的里側,紙上竟憑空長出一個口袋,從里面摸出信來。
親愛的嚴同學:
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們在離開地獄島后很長一段時間才發(fā)現你不見了。之前我們還以為你站在船尾呢。那時黃昏將末,假如我們回去找你也會發(fā)生危險。我們一路都在為你祈禱,希望惡魔沒把你吃掉;一回到岸上,我們就馬上去找教區(qū)的主教幫忙。(你知道他是負責這事的。)可是,天哪!你永遠都不會想到他會這樣說!他居然會說,能在地獄島待到夜晚的人,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利用惡魔的力量干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們一聽就懵了。我想主教大人一定是搞錯了,大家都知道你與我們上百個學生一樣,從未做出格的壞事,也從未有想做壞事的跡象。同學們也向主教解釋說:“她平時很少跟人講話,她總是很緊張,肯定是因為迷路了但又不敢開口問別班的同學——甚至連自己班的同學都不好意思問。她不會干出什么害人的事的?!笨墒侵鹘檀笕耸冀K一口咬定你跟魔鬼勾結在一起。
更糟的是,學校里的大人物們認為你已經玷污了學校的聲譽,還聲稱一旦你再次出現,他們就立刻通知警衛(wèi)長來逮捕你。萬般無奈之下,我只能求救還幸存著的女巫。那女巫卜算出你還活著,她會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真的真的對不起,我們可能再也不能見面了。
你的……
班長
PS:我真不覺得你有什么大錯。
嚴昔認得出這是班長的字跡。她以前就坐在嚴昔的斜對角。她把信塞回信封中,并把它收進自己衣服里側的口袋里。她抬頭望了望遠方的大海。碧綠的翻滾著的海浪似乎與蔚藍的天空相連,組成天然的屏障。她開始后悔,要是當初沒有那么多的不解和猜疑,或許她早就跟其他同學一起離開這里了,在昨天傍晚時,她就應該回到教室了,然后與全班一起分享游玩的回憶,等著晚自習開始的鈴聲。而現在,自己已被通緝,永遠無法回到太平日子了。
不過,這樣也不失為一種解脫。她終于能從自己假想的排斥、偏見、懷疑、唾棄中解脫出來了。這次經歷賜予她另一種希望,一種離開舊生活后擁有新機遇的希望。她的永久遠游,對學校、對父母都有好處。于是她踏上了女巫的紙船,拜托女巫送她去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她們在海域中飄蕩。起初,海面上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偶爾有海鳥在遠處掠過水面。女巫趴在紙上,掀開了一層紙,那兒赫然顯現出一個裝滿東西的方槽??磥砑埵呛芎竦模瑖牢粝?。女巫從里面撈出了幾面固定在一起的鏡子,它們形成一個敞口的倒置斗拱。她又撈出一包裹好的生肉片,拿出一些,用兩根粗棍子架起來,用透明的膜蓋住,擱在鏡子的上邊沿。不一會兒,肉就開始冒煙了?!皝頃r很匆忙吧,連肉也沒有腌過。這些鏡子是可以當凹面鏡使用,但是連接處損壞了就不好用了?!眹牢舻脑挷铧c把背對著她認真烤肉的女巫嚇死。不應該啊,天主學校里不教授這樣的科學知識呀,這只有少數貴族才知道。女巫問她:“你在哪里學到凹面鏡的?”嚴昔并沒有回答。
紙船依舊無聲地漂流著。淡藍色的天空逐漸被時間老人的畫筆染上了深黑色,像臥床頂上的巨大帷布,帷布上掛滿了小巧玲瓏的熒光燈,而海好比是床下略帶褶皺的深藍色地毯:一切都像是天黑后拉攏窗簾時的兒童房。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風挑逗簾子的聲音。嚴昔和女巫仰躺著看星星,嚴昔對自己的不暈船而感到驚奇。
不知漂了多久,嚴昔覺得身體下的船底被什么輕觸一下。她們靠岸了。兩個女孩剛剛站起,就看見一片刺眼的火光。嚴昔料到事情不對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只聽見后面噗通幾聲,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跳到了船后。幾只有力的大手揪住了她衣服的后領,她向后一扭。但反抗是徒勞的,他們反而把她的后領拎了起來,把她拽上岸來,幾乎要把她的后領從衣服上扯下來。那股可怕的力量把她嚇壞了。又有一群人大聲狂叫著,口里吐出許多侮辱她的言辭。
女巫被強行同她分開,刺眼的火光照在她糾結的亂纏在一起的頭發(fā)上。她額頭上粉紅的胭脂點已經被一大塊泥巴所取代了——很有可能是這些滿身魚腥味的大漢弄上去的。
兩個女孩被野蠻地捆綁起來,衣服都蜷曲成難看的模樣。她們被推到一個模樣周正但十分嚴厲的神甫面前。他兇狠地瞪著她們。
兩人被押進陰暗潮濕的地牢里。女巫被關在嚴昔的隔壁,厚而硬的冰冷墻面無情地把她們隔開了。骯臟的積滿灰的蜘蛛網披在牢房天花板的死角上,遠沒有嚴昔在樹林中看到的那樣擁有完美的紋理與閃閃發(fā)光的露珠,反倒像是一只丑陋的眼睛,不動聲色的密切注視著她?;椟S的燈光中,墻壁上時不時地略過惡心的黑影,旁邊的腐草中幾乎整夜都能聽到聲響。讓嚴昔感到慶幸又吃驚的是,居然一直沒有人來管她們。難道傳言是假的?
嚴昔蜷縮在牢房的中央熬到了半夜,這地方實在令人無法入睡。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上方臺階傳來一陣腳步聲——沒有鐵鐐銬的撞擊聲。一定是獄頭一類的人物。傳聞的種種又回灌到嚴昔的腦海中。她驚恐地吞了一口唾沫。但為什么要等到大半夜的才動手?。咳欢?,走下來的卻是一位身穿紫袍的神父,他身后僅有一位充滿稚氣的修士。臺階口紅如血的燈火照亮了他們的臉。
這是一位相貌奇丑無比的老人。滿臉褶子,禿頂,歪脖子,癟嘴,駝背。不僅如此,他的臉和頭頸布滿了黑斑,甚至還有長了長毛的痣。他的背隆得高高的,像長了個腫瘤。歪脖子向前伸著,活像一只老烏龜。胸膛凸起,肩膀像是被人擠過。血紅的燈火讓他尤其難看。
他開口了,顫巍巍地對她們說道:“對不起,可憐的孩子們。我來得實在太晚了,因為教皇國離這兒還很遠,并且我來的十分匆忙,我剛做完四旬期的彌撒,要換的衣服也沒來得及帶就趕來了,可到了這兒還是這么晚了。那些神甫也真是的,竟然叫那些漁人那么粗野地把你們抓上來,關在這么糟糕的地方……”神父抬頭看著地牢的房頂,又看看那堆腐草,“你們一定都受到了魔鬼的蠱惑……那個又跛又丑的老東西最喜歡欺騙純潔的少女,好叫她們的靈魂成為他飽餐的美食。不過放心,孩子們,我會竭盡全力減輕你們的痛苦。走吧,今晚我會帶你們去一個舒服點的牢房。愿上帝拯救你們的靈魂吧。阿門!”
神父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緊跟在其后的年輕修士打開牢門,溫柔地請她們出去。嚴昔走到神父身邊,小心地向他道謝。神父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嚴昔想起了那本書中的敲鐘人??膳兹圆徽J為會有什么好事發(fā)生。
她們走上囚車,獄卒們趕著馬。老神父和修士向她們揮手告別。暮色披上車頂,天邊一輪光亮的圓月不知為何泛出慘淡的白光,不一會兒便被陰云籠罩。一只烏鴉“哇哇”叫了幾聲,沖進云中。
果如神父所言,這一處的牢房比上一處的要好得多。它建在地面上,窗戶也很低,從那兒吹來和煦的輕風,正可安撫睡眠中的人。當然,她們的牢房是這兒最通風的地方之一。旁邊的干草垛是新的,墻壁上也沒有蜘蛛網。
第二天一大早,她倆就一起被押送到公教異端裁判所。由教皇選出的六名紅衣大主教悉數到齊,這就是異端裁判所的所有最高核心人員——由于此事非同小可。高高在上、不可觸犯的紅衣大主教們中的一位宣讀嚴昔與女巫的“罪行”,譬如嚴昔挑釁并毆打家門口附近某個工地上的工人。觀眾席上的公爵、夫人、伯爵小姐們瞧了瞧那位仁義國少女的小細胳膊,笑得差點沒喘過氣來。為了不讓大主教聽到,有些人憋得滿臉通紅甚至咳嗽起來。不過無濟于事,大主教還是察覺到了,他清了嗓子,要求圍觀者肅靜。這一下果然有效,哂笑立刻變?yōu)榱私醴窝撞∪说目却?。接著,主教開始強調這個工人是一個弱不經風的孤兒,于是全場真的鴉雀無聲。主教又宣稱嚴昔經常與女巫暗中勾結,在陰暗惡臭的骯臟街道里肢解乞討的孩子。人群的沉默變成了陣陣驚愕。有些膽小的貴族婦女縮進了木椅里,把臉貼在冰涼的椅背上,只隔著一塊薄面紗,還有的用手絹把自己的嘴捂住。然而嚴昔卻不以為然?!捌渑c同學發(fā)生小矛盾就大打出手,甚至在女巫的教唆下將對方殺死?!眹牢敉蝗荒樇t,低下了頭。她想到上次前座的一系列表現讓她覺得對方看不起自己然后大發(fā)雷霆的事。最終經班主任調和,兩人才重歸于平靜。也許今天的一切都是報應。
“嚴筱蓮(這才是真正出現在審判書上的名字)在被抽到誦讀神圣的《新約》時,想盡辦法誘惑老師找人替她,最后竟成功蒙混過關。她勾結女巫,讓她給老師下迷魂藥,然后讓其按照她的意志行動。這樣控制人的身體,剝奪上帝賦予我們的自由意志,將人類變成掌中玩物的邪惡行為,難道不應該受懲罰嗎?”話音剛落,觀眾席上便人聲鼎沸:“燒死她們!”“絞死她們!”“磔死她們!”……就像傳說中魔王泅過地獄盡頭的那個野蠻無序的深淵時,耳邊震耳欲聾的毀滅性聲音。(注:見彌爾頓《失樂園》第二卷915~925行)嚴筱蓮驚惶地抬起頭:她的噩夢終于變成現實了。這就是墨菲定律的魔力!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嚴筱蓮此前一直在東方世界中生活,而西方文化中的《新約》,在她看來,沒有很強的邏輯與連貫性,背誦它十分困難。再說,她又是這個學校招收的第一個仁義國人,也根本無法參照別的僑胞的經驗。她使盡各種方法也無濟于事。然而,這是每個異國人不被當作異教徒排斥的必需。因此,在本教區(qū)的神職人員恰巧抽到他們班時,老師出于為著學校的名聲、自己的飯碗,還有嚴筱蓮的前程著想,特意安排一個長相和聲音與她極其相像的東方人來代替她,并且一再向她強調不通過就無法畢業(yè)。
接著那位主教大人又列舉出幾項無中生有的指控,但嚴筱蓮已經毫不關心。她被那段可恥的往事牢牢抓住,無法自拔。這是她第一次作弊,雖然是被人安排的,可是她卻接受了,她沒有堅守誠信。她貌似成了邪惡的幫兇——盡管老師的安排總有一部分是出于好意,但大體上是出于老師自身利益與校方的名利考慮。在這一點上,她似乎就是罪有應得。一瞬之間,家鄉(xiāng)仁義國國父的話回蕩在耳邊:“匹夫匹婦之為諒,自經于溝瀆而莫知之也?!笨扇思艺f的是管仲,但自己怎能和他相提并論?思來想去,還是應該受罰——看這架勢,十有八九是酷刑。嚴筱蓮倒吸一口冷氣,她畏懼死亡。
已經到了要裁定的時刻了。嚴筱蓮屏息等待著——不,與其說是等待,不如說是恐懼著死亡的到來。她的耳朵可以灌進意外飛進來的無頭蒼蠅在另一邊的木窗旁振翅的聲音了。她的喉嚨口住著一只螞蟻,它現在醒來了,騷動著,抓撓著,然后用一只魚鉤子刺進她的心臟,勾著它拽離原來的位置,惡作劇似的把魚線一縮一放,一縮一放,頻率越來越快……
最終恐怖的判決還是來了。她們被判處火刑,立即執(zhí)行。很有權威的母校并未替嚴筱蓮做任何辯護。嚴筱蓮癱軟在地上,然后被人拖起。在赴刑的途中,眼前的一切似乎已經消失了。一切提前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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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度姽婳
實際上,此篇暗藏一個足以點明這里世界觀的疑點,小說沒有封面上所說的那么簡單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