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華塢落于汀河畔。
涪陵城雖是邊境小鎮(zhèn),卻因為與南欽國接壤,貿(mào)易往來十分頻繁,故汀江上也隨時可見南欽國豎著繡有銀狼圖騰樣式的藩旗船舶。在這條繁華的街段,亦常有從涪陵城入境到東郡國做生意的南欽國商人,或精致或樸實的馬車行進的地方,都會留下一股來自南欽特有的香料氣味。
沿街叫賣的攤販絡繹不絕,還有各式各樣精美香甜形狀奇異的吃食,濃郁的香味在清晨的露氣里飄散開。
湫時方醒時,阿君早已不見了身影。她睡眼惺忪,掀了錦被踱步到窗前,一把推開有著精致雕花的木窗,剎時一股海棠花的清香撲面而來。棠華塢后院格外雅致,獨具規(guī)模,有假山與亭落,小棧橋與細流,圍繞其間的繁花,還有院角一棵高大古樸的海棠樹。她們昨夜到時阿君正是瞌睡,呵欠連天,湫時也覺得有些疲憊,于是早早安頓下來,沒有仔細打量這棠華塢的樣式,不過現(xiàn)在看來,大俗大雅,還別有一番風味。
她目光往下,四處搜尋了一番,果不其然看見了海棠樹下看堂役刻木雕玩偶看得正起興的阿君。他蹲在地上,目光炯炯,微張著嘴,似乎哈喇子都要掉下來般。
湫時好笑的搖了搖頭,看阿君饒有興致,不會跑遠,倒也放下心來。
阿君的真身是一只黑白相間的小狼犬,是被下山歷練的清水師兄從豹精口中救下的,遺憾的是他那時聞了動靜趕到時,已經(jīng)是一片血泊。
阿君的娘親修為不高,為了保護他,不惜灰飛煙滅,只余奄奄一息的阿君,眼睛都還沒睜開,但卻像是知道了自己的娘親已經(jīng)不在,伏在地上,嗚嚕嗚嚕的低聲泣喚。
清水師兄心生不忍,一劍了結了還欲吞吃阿君的豹精,滿心憐惜的把他帶回山上好生喂養(yǎng),清水師兄給他起名阿君,自那以后,阿君就喚清水阿爹。
休岸雖性子灑脫又隨意,但也不許弟子隨意帶外物進山,清水師兄帶了阿君去求休岸時,心中還有幾分忐忑,不成想休岸蠻有興趣的戳弄了幾下阿君細膩潤澤的絨毛,然后應允:“也好,留下給湫時做個伴兒吧,免得她一天無聊?!?p> 于是阿君便留在了山上。
他娘親在世時給他養(yǎng)的極好,大概是什么靈物吃食找來,自己不舍得吃卻全喂給阿君了,故他的皮毛瑩潤而有光澤,摸起來極其舒適溫軟,那一對小耳朵在太陽底下是透明樣的粉嫩可人,肚子也同樣綿軟舒服,討喜又可愛,一點不似湫時剛化形般時的羸弱瘦小。
湫時對他愛不釋手,她那時已經(jīng)修煉出兩條尾巴,早已可以化成人形。每日的樂趣便從去后山撲蝴蝶或者看些她托各位師兄從人間帶回來了戲折子變成了擺弄阿君。阿君尚小,甚至可以捧在手心里把玩,湫時心里憐惜他娘親去的早,嫌清水師兄一介男兒,不能把這小崽子照顧周到,所以每每討過來將養(yǎng),把休岸丹房里的補品不知摸了多少過來喂他,愈發(fā)把他喂得紅潤有光澤。
作為休岸最為寵愛的女弟子,拿走的也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平常補藥,看管丹房的樹伯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她去了。
阿君每日蹣跚地跟著湫時,奶聲奶氣的喚他阿姊,不但討喜,還是個極其聰慧的孩子,又因從小在山上,備受一眾涪陵弟子的寵愛,性子大膽又活潑。此番帶他下山,不像在涪陵山那樣的可以肆無忌憚,湫時不免多留意些,生怕出什么差池。
她披起外裳,稍作洗漱一番,又不緊不慢的點上熏香,到案幾前斟了杯清茶,端到窗前,依舊是搖曳的海棠清香,湫時聞慣了這個味道,似乎還像是在涪陵山一般,心里舒適不少。
阿君仍蹲在那堂役身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逐漸成形的人偶。
忽然,阿君興高采烈地站起身來,從堂役手中接過已經(jīng)成形的木偶,遞給人一粒金錠子,然后匆匆跑開了,任那青衣堂役呆愣地拿著金錠子,一臉欣喜。
湫時抿口清茶,唇角帶笑,倚著木窗緩緩數(shù)道:“三,二,一……”話音沒落,樓間就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不出所料,門被推開,阿君滿面笑容的跑到她面前,聲音洪亮:“阿姊,你看這是誰?”他手里舉著剛剛那個木雕人偶,眼睛里都是期待。
湫時凝神打量一番,覺得并不甚好,大概也只是糊弄小孩子的玩意兒,但為了不掃阿君的興,小心翼翼的開口道:“是我嗎?”
“是我阿爹!”阿君明顯更興奮了,“我就說阿姊猜不出來?!?p> 湫時佯作不滿,一揮手轉(zhuǎn)過身去。
阿君忙來拉她的衣袖,把那個木偶小人塞給她,“阿姊若太想我阿爹,就看看這人偶罷?!?p> 湫時語塞。
在涪陵山三千年,除了休岸,她與清水師兄最為親近,阿君懵懂,在湫時的熏陶下也看了不少戲折子,對男女之情初具意識,而他每日接觸最多的就是湫時,一來二往便覺得湫時與他阿爹若在一起肯定甚為養(yǎng)眼,不免孩子氣的搓弄一番。
湫時心想他興起一陣罷了,只作兒戲,不予理會。
她們在棠華塢住了兩天,期間已對涪陵城那條街巷買的什么吃食最為爽口了如指掌。只不過涪陵城不大也不小,四下走動難免體力吃不消,湫時想駕云,又想起休岸交代過若不是情況危急,不許在凡間隨意使用仙法,亂了紀法弊端無窮。于是悻悻作罷。
說到她此番下山的原因,著實有趣。
十多年前,有一快要臨盆的女子被人追殺,因誤入涪陵境而躲過一劫,隨后誕下一子。千萬年來第一次有凡人得入涪陵境,還生了個孩子,休岸驚奇之余,獨自去見那對母子,回來之后只道是機緣巧合,復命人將她二人送至安全的地方。
他說他與那在涪陵山誕生的孩子有因緣,要護他在凡界的這一世安康。卜卦后說此子于冠禮之年會有一劫,危及生命。然后休岸目光落在化為原形,于案幾邊悠閑趴著曬太陽的她,斟酌片刻,緩緩開口:“湫時,到時候你去為他渡化可好?”
大抵是陽光太舒服,湫時瞇著眼好整以暇的舔著爪子,不經(jīng)思考地輕輕點頭。她那時本事不大,心氣卻高,不過是渡化一個凡人,并不放在眼里。
她并未注意到休岸眼里隱隱的擔憂。
十多年對她來說不過晃眼,到了時間,便帶著阿君下了山,應休岸要求,就在這涪陵城內(nèi)等著,不多久那人自然會來,他誕在涪陵,命緣里便要來涪陵應此劫。
休岸煞有介事:“此劫渡成皆大歡喜,不成的話恐怕連你也會被有所牽連?!?p> 她對渡劫一事感到極為新奇,不免上心,在涪陵城游蕩的這兩日也是為了打探消息,不駕云一是因為休岸交代再三,二是怕漏了什么事主的消息。
可等了這一兩日,此人愣是一點消息沒有,還怎么渡劫,休岸也沒給她個什么可以找人的法器,還說要一切隨緣。
湫時有點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