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拎了燈籠,半迷糊著眼,順著墻角摸索著去草棚,他夜里睡的雖熟,卻總愛起夜,今日也不例外。
祥云客棧與小廝們住的地方在一樓客堂邊,方便他們守夜,若進(jìn)了小賊或是如何,發(fā)出聲響都能察覺。
阿福卻覺得是方便了他夜里去草棚小解。
木門的縫隙里依舊燈火透亮,卻少了人氣,夜已深,來此觀燈的人,或是鎮(zhèn)上的村民,早已歇息了去,只是凌山鎮(zhèn)的燈,晝夜不熄,從山腳看去,那霧氣中的朦朧的燈火綿延向上,宛如一條通天之路。
有輕微的“嘎吱”聲,像有人小心翼翼的踩著木梯上樓,卻不慎發(fā)出來的聲響。
阿福一個激靈,再無睡意。
莫不是真的進(jìn)了賊?
他勉強(qiáng)穩(wěn)住心神,輕呼口氣,將燈籠里搖曳的燭火熄滅,借著從窗戶里透進(jìn)來的闌珊燈火,去看客堂邊緣處的木梯。
有寥寥數(shù)人的隱綽黑影,步伐僵硬的順著木梯,緩慢向上。
祥云客棧并非首次進(jìn)賊,有一次便是阿福發(fā)現(xiàn),險險出聲,把沉睡中的其他堂客喚醒,匆匆執(zhí)了燈籠趕來,擒住了那小賊。客棧未有損失,掌柜的獎勵了他一月的工錢。
阿福心念幾轉(zhuǎn),最后還是仗著自己膀大腰圓,嗓門又格外響亮,提了氣朝著那幾個不甚分明的黑影一聲怒吼出聲:“你們作甚?”
他預(yù)期中不消片刻,青衣堂客們拎了燈籠匆匆趕來的場景并未發(fā)生,才想起來與他一同做工的胡生家新添了個大胖小子,告假回來時拎了兩罐梅釀與大家慶祝,皆有些酩酊。
只有他未飲一滴,只因沾了酒便渾身起疹子。
木梯上的那幾人,聞了聲音悠悠轉(zhuǎn)頭看向他。
阿福的心猛然一沉。
他們面上有形狀猙獰的面具,只有兩個孔,露出那雙陰冷的眼睛,散發(fā)出如同鬼火那般的瑩瑩綠光,在黑夜里格外詭秘。
那木梯上為首那人,似一陣風(fēng)向他拂來,不過瞬息就要到面前。
“鬼??!”阿福驚聲尖叫,他下意識的拔腿要跑,可雙腿卻像長在了地上,半點不能動彈的愣在原地。
有水聲自他襠部落下,是他憋了一夜的小解。
那黑影已近在眼前,那黑衣人眼眶里跳動著陰冷的鬼火,放大的銀制面具泛出冷冷的寒光,他伸出的那截手臂似枯木一般,幾乎要觸碰到他溫?zé)岬牟鳖i。
阿福跌倒在地,腦海里突然閃過家鄉(xiāng)門前那古木,會溫柔喚他“兄長”的小翠,和做的甜酒釀格外香甜的阿婆,還有他藏在客棧后院迎客松底下的那袋銀錢,是他替小翠攢下的嫁妝。
他淚眼婆娑的閉上了眼,面上有瀕死之人的恐懼與不甘。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襲來,阿福感到有一陣清風(fēng)拂面,帶著清淡舒適的竹木氣息侵入他的鼻息。
有紙頁被燃燒的“滋滋滋”聲傳來,他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執(zhí)了劍,擋在他面前,頎長挺拔的背影,和方才欲取他性命,現(xiàn)在有一只手臂被砍斷,落地卻突兀的冒出火光的黑衣人。
阿福大駭,劫后重生,腳蹬著往過挪了幾步,喉間支支吾吾,眼淚順著面龐下流,明顯被嚇得夠嗆。
湫時自二樓的那節(jié)廊檐飛身而落,悄無聲息的立在阿福身后,一個斬刀輕巧的落在他的頸后。
阿福白眼一翻,終于沉沉躺倒下去。
她指間捏了一道白光揮向阿福,那地上橫陳的人影頓時消失不見。湫時松了口氣,喃喃道:“就當(dāng)做是一場夢吧……”
自她打暈阿福和送走他,左右不過瞬息。
有短暫的沉寂,那黑衣人無動于衷的看著落地的斷臂,不過片刻,又有新的手臂,像破土的芽,緩慢的伸展出來。
芷淵眉眼微跳。
而那木梯上余下的黑衣人,剎那間踩著客堂里的桌椅,飛身俯沖過來。雖然迅疾,卻有些僵硬。
符人?湫時看著地上還未燃盡的火光和新生出的那截斷臂,還有面前僵硬騰飛過來的黑衣人,不由蹙眉。都是些冥界的玩意兒,洛櫻為了尋仇,真是越來越不擇手段了。
“那日被擄走時,有幾個人怎么也打不死……”芷淵離她不過咫尺,以未受傷的那一手執(zhí)劍,沉靜冷冽。
湫時心頭了然,若是符人,輕易擒走芷淵,又不著急動手,也就解釋得通,符人至陰,是不能在白日里活動太久,否則會為陽光炙烤至化。
可她現(xiàn)在暫時召喚不出清羽劍,否則劍鋒過處,還有得機(jī)會讓他們斷臂再生?
湫時凜然,往前一步,與芷淵比肩并立。
芷淵與她執(zhí)的是下來時隨手自廂房墻壁上掛著的,用來裝飾的古劍,尚未開刃,看起來沉重又古樸,可到了他手里,就變成了一把鈍重的武器。
湫時看他渾身殺氣翻騰,肅穆凌厲的模樣,驀然想起天界的那位祁墨上神,是三界千萬年以來赫赫有名的戰(zhàn)神,不管是什么東西到了他手里,都會平白染上靈氣,成為可以傷人根本的利器。
古籍有載,數(shù)萬年前這位上神與魔域太子瀾江一仗,驚天動地,最后他不過用了一片素葉,便斷了瀾江的經(jīng)脈,降服了那作威作福,為害一方的魔域太子。
而這位平日在天界各位仙君都難得一見的上神,卻在百年前來涪陵仙山講過一次經(jīng),那是湫時見過的,涪陵仙山最熱鬧的一次。
三界之中慕名而來的人絡(luò)繹不絕,休岸一一接待,容他們在涪陵住下。
那祁墨上神講經(jīng)的后堂座無虛席,湫時實在不喜這樣的場面。
雖然她極想去一睹那上神的風(fēng)采,她在棠樹上歇息時,偶然聽得從樹下過的仙子,面騰紅云的議論祁墨上神,說那人不但英明神武,且容貌俊朗,雖然性子冷淡,卻還是有愛慕他的人,幾乎踏破了屹清宮的門檻。
湫時暗自歡喜,為有得機(jī)會一睹這三界戰(zhàn)神的風(fēng)采。
可最后還是在人來人往的門堂前作罷。
師兄們都興致勃勃的去聽經(jīng)了,她便去尋后山的山豬精作樂,最后還不甚跌到山豬精防她的陷阱里,困了半日才得以脫困……
芷淵微錯一步,攔在了她的身前。湫時略怔,心頭像被塞了團(tuán)棉花。
面對飛身而來的黑衣符人,芷淵那把鈍尺舞的出神入化,格擋或進(jìn)攻大開大合,皆有章法,步伐如游龍舞鳳,一時讓對方找不到任何漏洞。
湫時面上無懼,她雖術(shù)法習(xí)的不好,劍術(shù)卻能應(yīng)付這樣的打斗,清水下山歷練歸來后,與凡界大能習(xí)得一套劍法傳授于她,那劍法于湫時要比修煉術(shù)法新奇的多,于是學(xué)的格外認(rèn)真些。
只是這劍有些沉重,她較芷淵舞劍要有些吃力。
他們邊打邊退,試圖把這些黑衣符人往凌山鎮(zhèn)無人的山間引,已出了祥云客棧,那符人被截斷的四肢,甚至是頭顱,都能在休整片刻后重生,然后又悍不畏死的沖上來。
芷淵畢竟是凡人之軀,而湫時元氣干涸,術(shù)法又不精益,一時不能應(yīng)對,場面有些窘迫。
湫時退時,忽然撞到了芷淵厚實溫暖的胸膛。
“懸崖……”芷淵語氣有些沉重,扶住她不穩(wěn)的身體,隨手揮劍,斬斷了從側(cè)翼襲來的那黑衣符人的頭顱。他月白的衣裳又沾染了血跡,還有被火焰繚燒到的焦糊袍角。
作為一界凡人,面對這樣的情形尚有氣力,湫時忍不住暗自佩服于他。
鎮(zhèn)南將軍,名不虛傳。
那頭顱落地便化成一道火光,熊熊燒著,那黑衣符人倒地,僵硬片刻,又劇烈的掙扎起來,不過片刻,便有一顆嶄新的頭顱,從他的斷頸初長了出來。
湫時心驚,扭頭往身后看去。
是一處陡崖,看此處地勢,興許不高,可落下去,怎么也要斷胳膊斷腿。黑衣符人依舊悍不畏死的向他們襲來。
絕境。
湫時沉默片刻,忽然念起來繁復(fù)的咒語,她身周驟然泛出一道白光,較汀江之上的還要劇烈許多,然后搖曳的蓬松尾巴的銀白大貓,驀然立在崖邊,身后是藏在云層后,露了一半的皎潔月亮,為她鍍上了銀輝。
芷淵長身立于那白貓身側(cè),月白的袍角隨著烈烈的疾風(fēng)翻飛不止,他面目肅然冷清,像從天而降的神祗。
湫時莫名想起夢里那立于懸崖邊,清俊冷然的漱安將軍,有些恍神。
如何都不能讓他再跳下去。
湫時把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壓了下去,弓身前傾,極具威懾的亮出了尖銳的牙齒,她銀白的毛發(fā)豎起,似山林虎哮,齜牙咧嘴的“喵嗚”一聲叫喚出來。
遠(yuǎn)處有山林簌簌的聲響。
那些黑衣符人在這聲咆哮之前,明顯更加僵硬,在他們十米之處躊躇許久,卻面臨著那陣陣威壓,遲遲不敢上前。
“的確是有幾分相似。”遠(yuǎn)遠(yuǎn)有清亮干凈的聲音傳來。
湫時抬眸,不遠(yuǎn)處不算茂密的山林間有一道玄色身影,穩(wěn)穩(wěn)立于樹梢,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她。
那人手一揮,那數(shù)許黑衣符人便化為一道白光,閃耀著向他而去,到他手里之時,皆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符紙。
這才是最大的幕后。
湫時心下冷然,她撐不了太久,嚇退那些符人都算勉強(qiáng),更不要說面前這個,深不見底的……
冥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