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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舒和白維正這個組合的神奇之處就在于配合的默契。對于軍訓基地的種種不滿,但凡是沈舒能在心里吐槽的,白維正全都能直言不諱地說出來。
他們倆吐槽的很多事情,譬如開飯前要唱軍歌,聲音不夠大不夠洪亮不能開飯,或者小賣部只能在規(guī)定的時候去,其余的時間不能私自前往,又或者教官總是讓他們做正步走的分解動作,保持標準的抬手抬腳動作長達五分鐘等等,對于魏安上和馮思鴻來說其實都處于可以接受的范圍,畢竟軍訓的苦和累他們都了解過,也不存在什么心理落差,而那些心理上的不安分和不滿意,也就只有沈舒和白維正愿意一吐為快了。
但沈舒內(nèi)心里的很多吐槽,白維正確實看不到的。白維正能感受到的,只有長久以來不能洗澡帶給他的困惑——而這,確實也是困擾他和沈舒甚至包括魏安上在內(nèi)的一個重要問題。
但馮思鴻卻對這一切表示出了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他抓起自己的袖子聞了聞,道:“就是汗味兒重了些,其實在北方很多地方一星期洗一兩次澡也很正常。”
“一星期一兩次?”魏安上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從小生在富庶之地魚米之鄉(xiāng)的他,甚至不能夠理解北方澡堂的必要性。
“就是汗味兒重了點?”白維正瞪大了眼睛,還上手摸了摸馮思鴻的額頭,搖頭道,“我感覺我這身上能搓出的泥都快趕上那京杭大運河里的鵝卵石了?!?p> “那倒不至于,”魏安上擺擺手道,“不過啊,這汗味兒確實是不小?!?p> 沈舒躺在上床翻著自己的書道:“要只是汗味就好了,反正我這幾天也沒睡好,感冒了也聞不到。”
馮思鴻看大家都怨聲載道,也只好安慰他們道:“今天已經(jīng)是第八天了,第十天晚上就能洗澡了。”
魏安上和白維正都很無力地點了點頭。沈舒在心里暗暗想著,在這個辣手摧花的軍訓基地,別說兩天了,就是兩個小時,也著實難熬。
晚上吃飯之前,三個人跟著了魔似的把手來回來去地洗了三四遍,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坐下后也不說話,連眼神都空洞無神。
郭希婷把手里的半個饅頭分給李桐,然后側(cè)頭問孟崢凡道:“你看那幾個男生,都跟磕了藥似的?!?p> 孟崢凡睨她一眼,小聲提醒道:“這可是在軍訓基地呢,別老嗑藥嗑藥的,小心教官罰你跑圈?!?p> 李桐看著自己手里的饅頭,問道:“希婷,你干嘛呢?”
郭希婷一頭霧水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看到她手里的饅頭才反應過來道:“饅頭啊,你不吃???”
李桐皺眉想了想,把手伸了出來,對大家說:“我不能吃了,你們誰要吃?”
“你剛吃半個,”郭希婷詫異道,“至少這半個你得吃了吧,一頓怎么著也得吃一個饅頭啊。況且你訓練比我們多,還該比我們多吃?!?p> 李桐搖搖頭道:“訓練多是訓練多,但我最近長胖了不少?!?p> 孟崢凡撲哧一聲樂了,笑道:“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擔心長胖的事情呢?!?p> 李桐側(cè)頭看著孟崢凡,眼睛里是深切的疑惑:“我前幾天是不是每天都吃很多?”
孟崢凡沉一口氣,笑道:“沒有啦,軍訓累啊,誰都吃的多。你看對面那一桌男生,一盆已經(jīng)吃完了?!?p> 李桐循著孟崢凡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還是搖搖頭道:“怎么還能跟男生比?”然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望向在一旁默默吃飯的侯嘉卉,欣喜地問道,“嘉卉,你吃多少饅頭?”
郭希婷把那半個饅頭又塞回她手里,哭笑不得道:“嘉卉不吃饅頭,她是南方人,她吃飯。這半個必須吃了,不然一會兒你練著練著暈倒怎么辦?!?p> 李桐也不好再拒絕,只好就著菜把半個饅頭吃了下去。
盼星星盼月亮,沈舒覺得馮思鴻口中的兩天簡直像是兩年一樣漫長,以致于洗澡日到來的時候,他都有些麻木到不相信自己的所聞所見,仿佛只有等到水沖到他的身上,他才能相信這些都是真實發(fā)生的。
在去澡堂的路上,沈舒忽然想起自己的洗發(fā)水忘在了包里,于是偷偷摸摸溜出了隊伍回去拿,再從教學樓跑出來的時候卻迎面撞上了兩個女生。
沈舒連忙往后退了兩步才看清是李桐和侯嘉卉。兩人都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軍訓服的帽子拿在手上,外套卻穿的嚴實,侯嘉卉甚至連皮帶都系在了腰上。
沈舒看兩人這打扮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們這是洗完澡出來的?”
“對啊,”李桐點頭道,“你不去洗澡嗎?”
“我東西拿丟了,”沈舒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問道,“洗得干干凈凈的,干嘛還要穿上這個?”
“必須得穿,”李桐無奈地搖搖頭,“教官要求的,說不穿的話就在浴室外站著,等著所有女生洗完才讓走。”
沈舒有些不知道該接什么,只是支吾道:“這都是什么規(guī)定?”
“還有,建議你別洗太久,”李桐語重心長道,“水不夠熱?!?p> 侯嘉卉這時候才接話道:“而且你還感冒了,更不能洗太久了?!?p> 沈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感冒了?”
侯嘉卉眼睛不自覺地閃躲了一下,李桐卻自顧自接過話茬道:“你說話都是甕聲甕氣的?!?p> 沈舒撓撓頭道:“本來想試試你的方法,早上起來不晨跑,就轉(zhuǎn)一轉(zhuǎn),結(jié)果衣服穿得太少,就感冒了?!?p> 侯嘉卉也笑道:“注意身體,早晚溫差挺大的。你快去洗吧,教官要點人的?!闭f完就拉著李桐繼續(xù)往前走了。沈舒也拔腿就跑,轉(zhuǎn)過彎便消失了蹤影。
侯嘉卉有些緊張地看了李桐一眼,李桐看到她的眼神,問道:“怎么了,我臉上有東西?。俊?p> “沒有?!焙罴位苓B忙避開自己的眼神,心下卻輕松了一瞬。
在澡堂前排隊的時候,魏安上表現(xiàn)得很從容,對即將到來的澡堂環(huán)境并沒有絲毫不適應的感覺。沈舒用胳膊肘頂了頂他問道:“你不覺得尷尬嗎?”
“這有什么好尷尬的,”魏安上笑道,“不就是洗個澡堂嘛,大家都是男生,怕什么?!?p> 沈舒又繼而去問白維正,“你呢?”
“我更不尷尬了,”白維正笑道,“我們那兒地處南北方交界處,澡堂子也有,我小時候我爸就帶我去過,沒什么好尷尬的。”
沈舒想了想,覺得馮思鴻肯定對這一切司空見慣,問與不問他都能知道答案。所以實際上,同寢的四個人里只有他一個人對在澡堂洗澡這件事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尷尬和羞恥之感。
這種感覺在他脫完衣服進入淋浴間的時候達到頂峰。
在淋浴間蒸騰的水蒸氣的掩護下,他迅速脫離了其他三人的視線,找了一個最不起眼的小角落,飛快地開始洗澡。說是洗澡,倒不如說是沖涼,且不說水的溫度讓人根本感覺不到絲毫的舒服感覺,整個洗澡的過程中還時刻充斥著教官在門外的催促和計時,沈舒覺得自己的速度已經(jīng)達到了平時速度的三倍。
在澡堂里洗澡的幸福時光是短暫的,越來越多的人涌進來,沈舒只好趕忙拿起毛巾擦干自己,然后飛快地跑到衣柜前找到自己的衣服穿上,才四下找尋其他三人。
沈舒在浴室里找了一圈沒有找見,于是就一個人吸溜著鞋子出去了。剛一到門口,就被教官擺手叫過去,一臉嫌棄道:“你們四個還真是蛇鼠一窩,要犯事還都一起犯是吧?”
沈舒一看三個人的裝扮,只得在心里搖了搖頭。馮思鴻穿的是軍訓服,但內(nèi)襯的T恤穿的是自己的白T恤,白維正上身穿的是自己的夾克衣外套,腳上穿的是剛在澡堂里穿的拖鞋,最膽大的就是魏安上,從上到下全是自己的衣物,剛換下來的軍訓服一樣也沒穿。
教官怒道:“進去的時候怎么說的?穿的什么進去就穿什么出來!不允許穿自己的衣服,更不允許穿拖鞋!你們呢,拿我的話當耳旁風嗎?”又指著沈舒道,“還有你,鞋子不能好好穿嗎,吸溜著跟個二流子一樣,好看嗎?”
魏安上反駁道:“教官,十天才洗一次澡我們都接受了,這剛洗完又穿著這臟衣服,多難受啊?!?p> “就你難受?就你知道難受?”教官怒不可遏道,“那為什么人家都穿上了,女生都沒你這么嬌生慣養(yǎng)!”
“教官,這不合情理!”魏安上也提高了聲調(diào)辯別道。
教官打斷他的話,幾乎是吼出來道:“這是軍訓基地,不是你家,也不是你們學校,在這里,不講情理,你們是新兵,只能服從!”
馮思鴻拉了一把魏安上想讓他別在這種時候和教官沖突,但一把沒拉住還是讓魏安上口無遮攔道:“老子還不想待在這鬼地方呢!”
教官上前一步,直接用手指著魏安上的鼻子吼道:“你再給老子說一遍!”
魏安上剛要開口,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響亮的訓話聲。沈舒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看來就在五十米外的宿舍樓下,一排教官站在花臺邊,一個人背著手在花臺沿上一邊踱步一邊跟花臺邊站著的一大片人訓話。
沈舒心想,這架勢,怎么著也是這些教官里的頭兒。他下意識地看了白維正一眼,發(fā)現(xiàn)白維正也正好在看他。兩人眼神相對幾秒,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功溝通了心里的想法,但沈舒卻很自信地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沈舒一把拉住魏安上,對教官道:“教官,你消消氣,他也不是故意的?!?p> 白維正也接話道:“是啊,教官,其實您聽我們解釋,我們也不是故意要穿自己的衣服的。您也知道,里面人多,難免磕磕絆絆,我們幾個穿衣服的盆被別人撞到地上了,衣服打濕了一塊兒,這才沒穿的。我們也知道錯了,下次一定不會了?!?p> 沈舒接過話茬道:“教官,您看,這剛洗完澡,外面也挺冷的,要是感冒了還得去醫(yī)務室耽誤訓練,您也不想吧?您這次就放過我們吧,我們下次一定注意!”
出人意料的是,剛剛還暴怒大吼的教官,此刻卻突然一下子冷靜下來,冷笑道:“還下次?下次再被我逮到你們幾個,說什么都不管用了,你們廢了。給我記住啊,最后一次,別再讓我抓到你們。”教官搖搖頭,看了沈舒一眼道,“還有你,管好他們幾個,他們幾個再被我抓到,你的手機也別要了?!?p> 沈舒一聽,覺得自己瞳孔都放大了兩倍。
回宿舍的路上,馮思鴻對兩個人剛才的雙簧贊不絕口,不停地追問他們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為什么會有那么強的心理素質(zhì)跟教官說這么話。白維正和沈舒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笑了。
“你說,咱倆想到的是同一個原因嗎?”沈舒笑著問道。
白維正搖搖頭道:“不知道,估計是吧?!?p> 魏安上看了他們一眼,沒好氣地自顧自往前走了兩步,終于忍不住停下道:“你們倆知道你們倆讓我多尷尬嗎?除了發(fā)火發(fā)到一半直接被人無視,還有更尷尬的事嗎?”
沈舒嘆了口氣,剛想說話,白維正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兄弟,你那不是發(fā)火,你那是作死。咱們本來就理虧,你還跟教官起沖突……”
魏安上反駁道:“不是,你不是也惹到教官了嗎?怎么光聽你教育我了?”
白維正笑著搖搖頭道:“想知道教官為什么突然放我們回來了嗎?”
“想!”馮思鴻從后面飛快地跑上前來,湊在白維正邊上,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沈舒終于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一個長達五秒鐘的白眼。
白維正邊走邊解釋道:“其實很簡單,上次安上把我們大家的手機拿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知道了,教官并不是一個故意會針對我們的人,他發(fā)火是因為安上頂撞他,并且旁邊有圍觀的同學?!?p> 沈舒聽到手機,心里忽又一沉。
白維正索性看魏安上一眼,忍不住道:“所以說你……”
魏安上聳了聳肩道:“那我又不像你們想得那么多?!?p> 白維正看著馮思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含了一絲笑意繼續(xù)道:“那我們已經(jīng)積極認錯了,并且說是衣服打濕了穿不了,就已經(jīng)給了教官臺階下了,教官之前也發(fā)過火了,大家也都看到教官很重視這件事,所以對我們、對教官來說,再繼續(xù)讓我們站下去都沒有意義,這就是他放我們回來的原因?!?p> 馮思鴻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道:“不對。你說我們不愿意站,這是肯定的,但是教官沒理由不愿意讓我們站吧?難道就因為沈舒感冒了?”
沈舒越發(fā)覺得自己跟白維正之間的配合很默契,特別是在與馮思鴻做比較的情況下。
白維正一時有些語塞,他難以置信地問道:“難道你沒聽到那邊有人在訓話嗎?教官全在臺下站著,那人肯定是他們的長官啊?”
“誰的長官?”馮思鴻繼續(xù)追問。
白維正哭笑不得道:“還能有誰的長官?教官的唄。你以為讓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因為不按規(guī)定被罰站,教官能脫得了問責和懲罰嗎?教官也不想惹事,我們給他一個臺階,他自然就下來了?!?p> 馮思鴻驚訝地打量著沈舒和白維正道:“你們竟然能想得那么多,佩服!”
“的確?!蔽喊采弦哺胶偷?,“我還確實想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教官應該不會故意為難我們。上次……”
“別說了!”沈舒生怕他再提到手機,于是連忙岔開話題道,“不過,總說下一次下一次,哪還有下一次??!”
魏安上哀嚎一聲,上前兩步踏進了宿舍樓。
沈舒剛準備跟著進去,眼睛一掃卻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前面的路燈影下。沈舒的第一反應是,膽子真大啊。那一刻他很慶幸魏安上沒有和他一起目睹,不然今天晚上的覺肯定又睡不好了。
馮思鴻順著沈舒看的地方望過去,想了一會兒,驚呼道:“那不是……”
白維正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邊往宿舍樓里走邊道:“回去別提了,尤其是你,馮思鴻?!?p> 沈舒看著白維正的背影,想到那件無從解決、毫無頭緒的事情,忽然覺得壓力很大。他并不驚訝于白維正是怎么知曉其中原委的,白維正對于一件事情的執(zhí)著他不止一次體會過,他能知道這些事情太正常不過了。
沈舒在那個瞬間確實萌生過找白維正聊聊的想法,但想了想還是放棄了,這個嫌家長太吵直接把電腦搬走打游戲的糙漢子,未必肯靜下心來替他分析別人的事。況且,他并不知道白維正究竟了解多少,一個連對面人的胸牌都看不見的人,他能看見的東西豈是正常人可以揣摩的。
馮思鴻看著沈舒深思,答應了一聲白維正說的話,這才把沈舒拉回了宿舍樓:“感冒了,不能在外面吹風,而且頭發(fā)剛洗過,吹冷風容易偏頭痛?!?p> “跟我媽媽說的話一樣?!鄙蚴娓袊@道。
馮思鴻笑著看著他,回答說:“因為這就是我媽媽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