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箏見他走了,輕輕搖了搖頭,臉上的神色似笑非笑,待到走回屋子里的時候,又是眾人熟知的圣女模樣。
她走回虞素身邊,抬手要抽她頭上那支青玉發(fā)簪,沒想到她的手指還未觸到,手腕子就被虞素抓住了。
她一皺眉,反手一個小擒拿手掙開虞素,開口時已帶著幾分冷意:“瞎子,你要玩什么花樣?”
蘇瑞看著虞素的動作也是一頭霧水,但她還是后撤一步,運起內力以備不時之需。
虞素卻只是輕輕一笑:“不必勞煩姑娘動手?!?p> 她自己伸手將那發(fā)簪摘了下來,垂落下一頭長發(fā)來。
蘇瑞放松了自己的內力,才注意到,雖然虞素年紀輕輕,發(fā)絲之間卻生出了斑駁的白發(fā),垂落下來,染得她一頭發(fā)絲都像灰色一般。
林箏必然也是注意到了這一點,開口又是一句調笑:“喲,小道姑怎么早生華發(fā),莫不是六根不凈,不能揮劍斬情絲?”
虞素聞言卻輕輕一笑,斜了頭道:“我看,為情絲所困的,另有其人。”
她言語一畢,將手上的發(fā)簪往桌上一放,那美玉敲出一點清脆的聲響,生生打斷了林箏要出口的話。
虞素便斂了笑容,從從容容地說了下一句話:“林姑娘,喜歡那位金堂主喜歡的發(fā)狂,卻是愛而不得?!?p> 林箏面容一冷:“你胡說什么?”
“你知道自己的脈搏剛剛有多快么?”虞素笑了,“說是小鹿亂撞也不為過了?!?p> 她的語氣平白無故地溫柔起來,倒有幾分蠱惑人心的意思。
蘇瑞只覺得背后發(fā)涼,心道自己最好還是別和虞素作對的好,免得動不動她就能知道自己的什么秘密。
林箏卻是笑得嫵媚,伸手扳了虞素的下巴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似乎是要確定她是否真的看不見。
待她確認般放了手,才道:“哦?想來是真人能掐會算,告訴我,你還知道些什么?”
虞素平靜地抬起手,蘸了點她妝盒里的胭脂,于手指間碾了一下,好似不忍般閉上了眼:“還有,一個生于江湖中的女孩兒,因為美貌被人所玷污,又被自己的親長當做禮物送來送去,去謀求利益,所以……有人來褻玩她,有人來垂涎她,都是一些衣冠楚楚的人物,他們要顧及顏面,這女孩兒就是成了江湖上的‘妖女’?!?p> 林箏起先還能笑出來,待她說到一半,臉色已然慘白,她兀自強撐著笑了,依舊是一副嫵媚語氣:“真人世外人物,也對這些些末小事如此了解?!?p> 語到句末,已經是十分冰冷,話音一落,她化指為鉤,抓向虞素白皙頸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你不會殺我的?!庇菟匾残α耍ζ饋碜屓巳玢宕猴L,有幾分安撫的意味,“你們不是還指望我,去侍奉貴客么?”
林箏冷笑一聲:“你也知道?!彼龘瘟俗雷?,似乎是要給自己一點支撐,咬牙切齒地低聲問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p> 虞素搖了搖頭:“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告訴姑娘一句:這一切,不是姑娘的錯。”
林箏慘笑一聲:“不是我的錯?”她聲音已然有幾分哽咽了。
“美麗并非姑娘的過錯,”虞素站起身,走到她身邊,“至于其他,任何違逆他人之意愿令交歡者,俱是有錯。”
林箏流下淚來,發(fā)問了一句:“即使她,人盡可夫?”她聲音震顫,似乎是在質問別人,又似乎在質問自己。
虞素卻依舊淡然:“即使她人盡可夫?!?p> 她湊近了林箏,壓低了聲音道:“所以,不要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p> 她輕輕一笑,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在妝盒內隨意摸出了一支金簪來,把一頭長發(fā)挽了起來。
“你……”林箏忽而一笑,那流淚而笑的模樣顯得詭異異常:“真人……是想度化眾生么?可惜,你救不了我……”她收了笑容,也不再落淚,“我也……救不了你?!?p> 虞素搖搖頭道:“我確有一事相求姑娘,卻不是要你救我?!?p> 她自桌上拿起了自己的那支青玉簪,遞到了林箏手上,鄭重道:“此簪是家?guī)熯z物,望姑娘代我好好保管?!?p> 說罷,以小指點了些胭脂,往唇上一抹,便攜琴而起,要出去了。
被晾在原地許久的蘇瑞眼見林箏無暇顧及自己,心道時機正好!
就快走幾步走到虞素身側,要和她一起出去,免了要被換衣服的事情。
還沒跨出門檻,卻見林箏在房內喚了一聲:“真人!”
虞素好奇地回了頭:“姑娘還有何事?”
“你會活著回來的,對吧。”林箏道。
虞素偏頭輕輕一笑:“自然?!北戕D過身去,走出了那房子。
蘇瑞就跟著她溜了出去。
虞素攜琴,廣袖寬袍一路逶迤而去。
蘇瑞只一路左右打量,只見院子里崗哨處處,各個都是一流好手,心下有些緊張,憑她一人之力,能制得住這么多人么?
她們倆沒走幾步,就有人攔路喝問來歷,蘇瑞便以要去侍奉壇主對答。
大概那侍衛(wèi)見她們生的美麗,也不曾多作懷疑,就領著她們穿過重重院落,來到堂下。
蘇瑞往堂上遙遙一望,心下大驚,這堂上竟然坐著一個身著緋色官服的人,這地界是官匪勾結!
瞿先生猜的果然不錯。
虞素恰在此刻回身向她道:“蘇姑娘,你一會兒別上去,尋到空就挾了林箏去救瞿先生他們,你放心,林箏不會反抗的?!?p> 蘇瑞反應極快:“那你怎么辦?這里都是護衛(wèi),你又不會武功,留在這兒和送死無異?!?p> 虞素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又沒讓你們先走,只是先把他們救出來而已。到時候,你們帶著林箏來救我,不成么?”
蘇瑞還是覺得這法子危險,虞素怎么就那么有把握林箏一定會配合她?
又怎么那么有把握這壇主就一定會因為林箏放人?
退一萬步說,他們走了,林箏又如何自處?
她正開口要說些什么,被虞素打斷了:“蘇姑娘,剛剛林箏能一眼認出你就是月華仙子,想來這堂上也有不少人知道你在江湖上的名字,你猜猜看,你若上了堂,會怎么樣?”
蘇瑞不語,一個江湖上有名的美女俠客落到一個賊窩里會如何,真是隨意想想都不堪。
她不得已,咬了牙道:“那你……小心?!?p> “放心?!庇菟厮坪跏桥滤嘈乃频?,又補了一句,“蘇姑娘若是真的擔心我,就快些回來吧,一首琴曲的時間,可夠?”
蘇瑞頷首:“你放心?!彼呀浵铝藳Q斷,哪怕瞿先生他們走不到這么快,她也要挾著林箏先回來救人。
她們一同自側邊走入正堂,虞素向她微微一欠身,就走了出去。
那堂上早已酒過三巡,早就一片醉醺醺的,如今見了這么個美人,哪里還把持的???
頓時騰起一片議論來,細聽那些詞句,各個不堪入耳。蘇瑞不禁握了拳。
堂上另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開口止住喧嘩,只問道:“小美人兒,你是什么人?”
虞素低身行禮:“妾名虞素?!遍_口雖自稱為妾,行禮的卻是落落大方,很有幾分不卑不亢的風骨。
“好個風雅標致人物?!蹦枪賰嚎滟澋溃坝莨媚镆獜梻€什么曲兒?”
宋代重文輕武,以文為尊,好風雅,故而他也擺出個附庸風雅的文人風范來。
虞素恭敬低頭道:“奏曲之前,妾有個不情之請。彈琴奏樂,本是風雅之事,妾顛簸而來,總要焚香凈手的好?!?p> 這般風雅的做派,那官豈有不應允的道理?
壇主便忙叫人端了香爐金盆來,虞素便就著那裝飾精致的金盆洗了手,輕輕往香爐上甩了幾下,干了水滴,又親自拿了香簽要調一下香。
她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更顯優(yōu)雅之意,故而在場的人各個屏氣凝神,不敢打斷。
那端水的人便要低身出去,蘇瑞眼看機會來到,便隨手撿了顆地上的沙礫,朝那下人打去。
那下人腿部一痛,手上立刻不穩(wěn),連人帶盆摔倒在地,潑了滿地水不說,還弄出老大聲響,在場之人都被吸引去了注意力。
就在這時,蘇瑞運起獨門的輕功飄了出去,周圍也無人注意。
她一路飄到林箏房前才敢落地,推門而入,林箏正執(zhí)了梳子要替那個梁夫人梳妝。
見她回來不由一驚,皺起眉來剛要問什么,蘇瑞已然一掌向她肩上拍去,她下意識側身一避,恰被蘇瑞抓個正著,蘇瑞在她妝臺上隨手拿了支尖銳的發(fā)簪抵在她咽喉處,低聲命令她的那些侍女:“不想你們的主子出事就別出聲!”
那些侍女都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林箏輕輕一笑:“原來正派女俠也會玩騙人的勾當?!?p> 蘇瑞沒和她解釋:“你的功夫不是我的對手,所以,最好老實點兒。”
她便這般挾持著林箏出了門,林箏才瞪她一眼:“你這樣挾持著我去,看門的可是不會放人的。”
蘇瑞干脆地放下那發(fā)簪:“那圣女大人吩咐吧,不過咱們可得快著些,虞素那兒還等著我回去救人呢。”
林箏道:“你那月華劍,在我房里,你拿了,裝作是我的新侍女,咱們去帶人就是了?!?p> 蘇瑞聽畢便運起輕功飄然而去,她這次趕急,用的輕功更加高明,身法詭異且輕快,轉了個身就帶著劍回來了,房間里的侍女們都沒發(fā)現(xiàn)她回來過。
她們走到那個地窖前,林箏只道是教主要見人,吩咐那些守門人放人。
那些守門人也不疑有他,只把折知瑯瞿先生連同梁家一干人等全帶了出來,交到了林箏手上。
為著不露行跡,蘇瑞也裝著一副不識人的兇惡模樣,只管讓他們快走。
林箏和蘇瑞帶著他們回到那屋子里,恰能聽到前院虞素的琴聲裊裊,蘇瑞通音律,聽出這是一曲《醉漁唱晚》的最后一段了。
心下著急,便連解釋都顧不上,只向林箏道:“琴曲快結束了,我們走?!?p> 兩人便運起輕功飄忽而去,還未來到堂前,那琴聲便已然停下。
蘇瑞腦子頓時一聲轟鳴“糟了。”
連輕功都快出了岔子,再沒有之前從容。
林箏也臉色發(fā)白,她二人好容易落到堂前,只看到虞素依舊坐在琴案之前,不曾動作。
蘇瑞喘了好幾口氣才說出一個字來:“你……”
林箏卻比她看的多些,只推了推蘇瑞:“蘇女俠,別著急?!?p> 蘇瑞定睛一看,虞素正從容地收琴起身,再左右一打量,這院子里所有的人竟然都倒在了地上,這才有些了底氣,開口也更加疑惑:“他們怎么了?”
虞素抱琴走到她們面前,輕輕一笑,解釋道:“中了毒?!?p> 林箏問道:“什么毒?”
“赤霞?!庇菟厮坪跏侵懒止~的擔憂,“放心,他們不會死的。只是被廢了武功,一日之內醒不過來而已。”
林箏安然道:“是么?”她忽而笑了起來,走上了正堂,拔下自己頭上的飛鳳簪,狠狠地向那壇主的喉嚨刺去。
她似乎還嫌那簪子不夠銳利,帶了幾分內力。
那壇主中了毒,根本無力反抗,被她一刺,頓時血濺滿地,一命嗚呼了。
林箏隨意地用衣袖擦了擦臉,走到虞素面前,忽而低身跪了下來:“真人大恩,林箏無以為報!”
虞素似乎是被她嚇了一跳,趕忙要扶她,怎奈何林箏鐵了心要叩首致謝——她武功不低,哪里是虞素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能拉的起來的呢。
待到她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起身,才轉而和蘇瑞解釋道:“壇主是我父親,也是那個第一個強暴我,把我當禮物送來送去的禽獸。他武功很高,又怕死的很,我本來以為,殺他要廢些工夫呢?!?p> 蘇瑞明白了過來,拍了拍林箏的肩:“姑娘……結束了?!?p> “可惜就是死得太便宜了些?!绷止~憤憤道。
虞素聞言,倒是安慰了一句:“林姑娘若是用那胭脂里的阿芙蓉殺他,他是痛苦些,只怕姑娘自己最后也落得一般無二的下場。何苦呢?”
林箏笑了:“即使那樣,也值得!我就是下了地獄,也要把他拽到地獄里去!”她也輕松了些,“好在如今不用了?!?p> 看她笑得不是那般故作的嫵媚,反倒更加美艷,蘇瑞也一笑,說起了虞素來:“虞真人,你有這般手段還不早說,可讓我擔驚受怕的很啊?!?p> 這一路上哪里有解釋的閑工夫,她這話分明是玩笑,虞素也就一笑了之:“哦?那我要給蘇女俠賠不是?!彼龆袷窍肫鹗裁此频模傲止媚?,我的發(fā)簪?”
林箏點頭:“在我房里,我?guī)д嫒巳ツ谩D銈円粫壕屠@過正堂,后院就又是鄱陽湖了。那里有兩只小筏子,是尋常客人來了游湖用的?!?p> 蘇瑞點了點頭,追問道:“那林姑娘呢?日后要如何自處?”
“我……”林箏大仇得報,一時之間倒是想不出后路,本來嘛,她決絕地在自己的胭脂里下毒,就是沒給自己留后路的做法。
虞素想了想:“林姑娘以圣女之尊執(zhí)掌這離火宮,倒是最合適了。我一會兒將解藥的方子寫給姑娘,若是有人敢不從,姑娘便拿著它當籌碼罷?!?p> “這……這般機密……”林箏覺得受恩太過,正想推拒。
虞素笑道:“不過是些尋常藥材,林姑娘不必多想。此地地處三省交界,又是水路要道,本就是父母官不及之處,若是拜火宮走了正道,震著那些不安分的人,也好?!?p> 林箏便又跪下身來:“若是日后真人有所需之處,我離火宮上下必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虞素知道林箏個性,便任由她又叩了個首,才又道:“只怕一會兒還得麻煩蘇女俠呢。”
蘇瑞正看熱鬧呢,笑道:“這里頭還有我的事兒?”
“你總得打林姑娘幾下,留點傷痕,好叫人相信她不是里通外賊吧?”
林箏聞言也給蘇瑞道了個禮:“勞煩蘇女俠?!?p> 蘇瑞也笑:“林姑娘放心,我手下必不容情的?!?p> 她二人說著便擺開了陣勢,蘇瑞飛身而起,一招凌云掌就向林箏拍去。林箏也不示弱,以外家功夫的扶柳手相抗。
瞿先生一干人等好容易走到這邊時,看到就是這般情景。
折知瑯頓時著急起來,奈何自己又是武功盡失的狀態(tài),只得在一邊干著急。
也是怪蘇瑞和林箏兩個人越打越想試出對方的身手來,故而手下都漸漸地不留情面。
最后到底是蘇瑞技高一籌,一招飛云渡拍在林箏胸前,逼得林箏咳了一口血來。
但林箏倒是笑了,一抱拳道:“到底是江湖上有名的蘇女俠,名不虛傳,您這劍還沒出鞘呢?!?p> 蘇瑞笑了笑:“林姑娘也不差?!眱叭皇且帐殖捎训墓?jié)奏,唬的折知瑯一怔。
他分外不明白地走到蘇瑞身邊:“瑞姊,你怎么……恢復了武功?還有……你和這個女人……”
蘇瑞一看林箏和虞素,她們倒都齊齊地往林箏的屋子里去了,心下絕望,但不解釋顯然是不可能的,只得把這長長的故事刪繁就簡地給折知瑯講起來。
林箏看著虞素重新用那青玉簪把長發(fā)盤起來,倒是重新找了件黑色的披風來:“衣裳倒是來不及換了,真人就披著吧。”
虞素也不再客套那些虛路子,只接了過來,低頭道謝,又笑道:“對了,林姑娘……今日之事,你可是什么都不能說出去的。包括——金堂主?!?p> 林箏聽到心上人名字,倒是猶豫了片刻:“我……”
“金堂主并非對你無意,若是他知道你和你父親這些糾葛的個中真相,師尊和心愛之人一對撞,只怕不是他能承受得住的。”虞素鄭重道。
林箏想了想:“我會騙他一輩子的?!?p> 虞素便笑一笑,抱著琴出去了。
遠處,講完了故事的蘇瑞,折知瑯,瞿先生和梁家一干人都在那里,等她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