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以北,天機府內,一處天地之氣稀薄的山腳。這里向來沒有什么人跡,今夜亦然。
此時明月高懸,散發(fā)皎潔的熒光。原本靚麗的風景,平添了幾分清冷。
只是這份清冷并沒有人能夠品析,因為這個地方只有一個人。
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但神情卻異樣恍惚的人。她的瞳孔看上去很是深邃,但更多的卻是空洞無神。
她叫宛夢。
是一個足夠幸運,卻又足夠不幸的人。
她與生俱來的碧眼血瞳讓所有大修士稱贊的同時,也給她的身體帶來沉重的負擔。
這負擔讓她的身體越發(fā)虛弱,直至影響到了日常。
按照她父親所說,這靈瞳是上天的恩賜。所以她從來沒有過抱怨,只是在他人的疏遠和厭惡中接納著一切。
她敬愛的父親告訴她,這是她的命運。
她的過去在無盡的黑暗與孤獨中掙扎,但她卻從未想過有什么不公平,也沒想過為什么承接這份命運的會是自己。
她只是把“命運”之說當成自己的依靠,然后學會在孤獨中成長。
她開始與自己對話,且開始天馬行空的想象。她經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她的父親回來,或者餓醒。
她的先天問題很好的掩飾了她時常發(fā)呆的窘境,甚至瞞過了她的父親。而她的父親只是在心疼中,煉制著奇奇怪怪的藥物。
她的父親是一名煉丹師,很尋常的那種。雖然能靠煉制的藥物賺些資源,但也堪堪夠兩人使用。
父親曾說過,想煉制出一種足夠出色的丹藥,并以此藥方換取她進入強大宗門的機會。
但她知道,父親的煉丹術不足以支撐這個奢望。所以,她對這件事也沒有抱過希望。
沒有希望,自然就沒有失望。所以每次父親在家時,她都表現(xiàn)成一個正常的、孩童般天真浪漫的模樣。
這種偽裝她熟練的很,因為她與自己對話時,已經演練過無數(shù)遍。
認真算起來,似乎自有意識的開始去記住某些事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這樣了。
初時還因為自己的偽裝而尷尬羞愧,后來則是得心應手,甚至還有些享受。
當然,他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欺騙父親,而是想讓父親覺得自己沒有“異?!薄?p> 從結果來看,她并沒有做錯。因為父親在看她的時候,眼睛里不再只有煎熬與無奈,而是驕傲和自豪。
后來在某一次的遭遇里,她與父親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傷重近死的人。
就父親常年的教導來看,救人是應該的。因為“人”都是良與善的結合體,是世間所有美好的根源。
所謂人之初性本善,大抵如此。
與父親料想的一樣,那人果然是一位貴人。不過與父親所想不同的是,那人竟然有辦法讓她加入天機府。
身為半個道界中人,天下五正的名號她還是清楚的。所以那個時候,她確實很高興。
因為那不但意味著可以減輕自己的痛苦,也意味著父親的盤算沒有落空。
父親是正確的!
年幼的孩子,只是想證明這件事。
后來進入天機府后,她被安排在了黃明的府邸。在天機府的一年里,她也大致了解了府里的情況。
比如當時那名男裝女子叫宋芷,是整個天機府的大師姐。而那張請柬上的名字屬于一名少年。
后來她與他相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容貌清秀,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因為自認成熟,所以她對那名少年并沒有多少尊重。事實上,對她而言,“尊重”這個詞代表著什么含義,她也不甚清楚。
她只是將自己扭曲的性格表現(xiàn)出來,然后換來那人的薄怒。
薄怒的結果則是那人不再理會她,并給她另尋名師的機會。但直到現(xiàn)在,府里仍沒有人愿意收她為徒。
至于原因,還是因為那名少年。因為他是黃明的弟子,而她當時是憑借那人的信物而來。
所以這些大修士們都理所當然的把她當作黃明的第二個弟子,自然沒有愿意收她為徒。
當然,若僅僅是“治病”,那些大修士自然是愿意的。不過也因為這靈瞳不是病,所以要治療,就得“改命”。
改命是什么意思,某位大修士也告訴過她——替她摘除碧眼血瞳,然后換上一對普通的眸子。
但這樣一來,父親堅持的一切就沒有了意義。若是舍棄這副眸子,意味著不但否決了父親,更否決了宛夢此人。
所以,她拒絕了。拒絕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少年也曾說過,若三年后自己未尋得名師,他也會為自己“治病”。
所以免除后顧之憂后,宛夢在尋找名師的過程中隨心所欲了不少。最不濟,她以后也可以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陪在父親身邊。
——本該是這樣。
但在最近,她的身體突然出現(xiàn)了一些異狀。
比如她經常會感到寒冷,再如突發(fā)的心悶。當然,這些都是小問題。
她能更清晰的感知到碧眼血瞳的存在,而且能清楚的接受到靈瞳的反饋。
似乎,她能簡單的控制那只眼睛,而不是由眼睛控制她。
她能看見的東西越來越多,看的也越來越遠。
通過那只眼睛,她看到一段又一段的經文,且每一個字她都能看懂,更明白其中含義。
那段經文有個名字,她還有些耳熟——諸天妙有洞極真經。
所謂異狀當然還不止這些,還有當初在她孤單時與她對話的另一個自己,也清晰的出現(xiàn)在意識深處。
那一個自己對“宛夢”了如指掌,并多次找她對話。直到今天,那一個自己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發(fā)頻繁,而且對話的內容逐漸偏離自身。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可她也沒有人能夠去依靠,能夠去詢問。她只能咨詢另一個自己,而得到的答案,當然是異常。
所以,此時的她沒有在黃明的府邸里,而是在山腳下,一個人發(fā)呆。
這一次,她終于不再是天馬行空的妄想,而是第一次認真的思索自己的情況。
理所當然的,她對自己的情況全然不解。而另一個自己雖然解釋了一番,但卻超出她的理解。
她,聽不懂。
這是第一次,兩個“宛夢”的對話以她的停止而告終。也是第一次,她感覺到自己的懵懂與無知。
她不知道為什么她能看見那本經文,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能簡單的控制那只讓她飽受煎熬的眼睛。
只知道自己的身體越發(fā)虛弱,而那副肉眼的視力也越來越低……
夜間的風,轉了又轉。徘徊在野草高頭,流淌在少女心間。
終是有些冷了。
她站起身來,看向天上明月。那里有漫天星辰,也有她的思念。
但現(xiàn)在,還不是可以讓她任性思念的時候。她還有更該做的事,也是她該承應的……天命。
——她還不夠成熟,她還需要更多的歷練、更多的知識。
而在天機府里,這樣的學習機會很多很多。
輕輕一合眼,少女摒棄了思索,低下了頭。轉頭再看一眼雪山,略微的停頓之后,少女回過頭正視眼前風景。
腳還未抬起,便隨著心神一沉輕輕放下。因為在她身后的山徑上,有一名黑袍人正趁著夜色向著雪山而上。
無眠夜,獨行人,五正之外。
特異的時間,特異的地點,離奇的人。這三種意象,肯定能交織出來一個玄妙離奇的故事。
少女有些在意。
天機府內,是絕對安全的——宋芷是這么說來著。
所以少女原地思索了片刻,最后毫無遲疑的抬起腳,與那人背道而去。
太晚了,她該休息了。
……
轉身之刻,碧眼血瞳一瞬睜開,注視身后之人。單調枯燥的視界里,一縷不屬于黑白色調的金芒自那人身上閃耀而起。
圣華璀璨,絢爛奪目。
靈瞳受此沖擊,一瞬關閉。
山徑上的黑袍人忽的頓足,而后疑惑的看向下方。那里有一個帶著兜帽的白袍人,于夜色下漫行。
目無怪異,心雖有疑,最后卻也什么都沒做,轉頭繼續(xù)登山而行。
而在山下道中,一襲白衣的妙齡少女,腳步未停,身影無異。只是兜帽下那雙明眸,溢出兩行血淚。
“那人……是誰。”
……
回到黃明住處之后,夜色更深了。少女簡單的清洗一番后,便回屋睡覺。
這屋子,是宋芷給她打理出來的,就在小嵐的隔壁。以前回屋的時候,偶然還能聽見那位少女的蠢叫,但現(xiàn)在那間房屋已經清凈不少。
似是和宋芷一同下山去了。離開之前還曾與她說過?不過當時她卻沒怎么在意。
現(xiàn)在再看,仍然不值得她在意。現(xiàn)在她只想好好休息,緩解靈瞳受損的疲乏。
只是……
在越過另一間房門時,宛夢有意識的停下腳步。因為這間屋子里,沒有人。
這屋子里,原本住著一位漂亮的小姐姐。但近兩日,那位小姐姐也不見了。
——天機府是絕對安全的。
所以少女很自然的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李子幽也下了山去。
她與李子幽不算很熟,平時說的最多的,也就是“你好”。所以小姐姐的離開沒有與她道別,而她也這時才知道。
不過這畢竟是別人的私事,由不得她在意。
“嗯……明早還是寫封書信告訴宋姐姐這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