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晉王（下）

　　這個問題不僅僅是一個學術問題，在大明面臨如此危局的時候，更是一個政治問題。作為一名身居高位，對政局有很大影響的軍人，他既不擅長學術，更不愿過多干涉政治，自然不好隨意回答。

　　“其實，朕也不清楚?！敝煊衫瓶嘈χL嘆一口氣。

　　“大明腐敗無能，病入膏肓；滿清一入關，八旗戰(zhàn)斗力也立馬下降。朕之所以能茍延殘喘至于今日，正是因為，八旗有了鐵桿莊稼后，戰(zhàn)斗力不再那么強了?！?p>　　說完這句，朱由榔用手捂住面龐，像是在低聲哭泣。

　　“有人說滿清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八十一日等說法，可難道崇禎，弘光年間，官軍就不肆虐地方了？”

　　作為曾經張獻忠的義子，李定國很清楚官軍是如何對待地方的；而作為如今大明的晉王，李定國也明白，滿清對拒絕投降的城市會怎么做。

　　死守到吃女人的新會，就是清軍屠城的最好寫照！

　　可是。難道官軍就不吃人么？現在的綠營兵，有誰沒當過崇禎皇爺的兵？

　　細細對比下來，“官軍”并不比滿清要好太多。

　　“但是，朕清楚一點?！?p>　　“從今以后的大明，必將文明于率獸食人的滿清！”

　　朱由榔決定切入正題：滿清既然能在八旗集團的威壓下攤丁入畝火耗歸公盛世滋丁永不加賦，把封建社會推進到頂峰，那么只要讓軍隊都聽自己的，又有什么改革做不成呢？

　　滿清可以把江南殺的人頭滾滾，自己同樣可以一路殺過去；滿清用大炮轟開堅城，自己還有太平天國的火藥棺材直接爆破；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

　　“晉王，滿清之所以能竊據神州，無非是由數十萬八旗俯首帖耳，想必，晉王之忠心不次于他們吧？”

　　其實，滿人內部的內斗也比較激烈，只是他們好歹知道斗而不破而已。

　　“臣對陛下之忠心，日月可鑒！”

　　通過這么久的鋪墊，李定國也大約猜出來了皇帝此次召見他的目的，一時臉上激動起來。

　　李定國有將帥之才，治政之才卻顯得薄弱。這也是為何李定國對馬吉翔頗為信重的原因：“臣妾實在是做不到??！”

　　而皇帝砍了馬吉翔，其實李定國的心中也慌。

　　自己關系不錯的馬吉翔被殺，是不是表示皇帝想剪自己的羽翼？

　　如果皇帝覺得自己功高震主，就算自己忠心為國，難保手下不那么看。

　　歷史上，李定國死后，余部就投降了滿清，雖然這是山窮水盡，復國無望之舉，但也能從此看出李定國和手下人的區(qū)別。

　　一面擔心皇帝找機會陰他給滿清撿便宜，一面又擔心手下人不顧全大局…李定國就好像兩扇磨盤的磨心，風箱里的老鼠。短短幾個月，人到中年的李定國就有了幾根白頭發(fā)。

　　雖然皇帝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明面上對他更加恩寵，可帝心難測啊。

　　“大明之所以失去神州，說到底就是土地問題。只有徹底解決土地問題，才能使得皇明江山永固?！?p>　　李定國聽到和自己想的沒有關系，心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看來陛下只是操勞國事，并未防范于吾?！?p>　　“滿清入關時候有二十五萬八旗，所以能夠對江南大地主予取予求；若吾中國將來有精銳的百萬大軍，鄉(xiāng)間蠢蟲又有何用？”

　　百萬大軍，其實在中國古代已經達到過。

　　隋煬帝征伐高句麗，就動員了一百一十萬軍隊。當然，結果大家都知道了。

　　但，常備軍只有在大明才超過了一百萬人。

　　而且這一百萬人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軍戶！

　　軍戶，在土木堡以后，幾乎成了農奴的代名詞，全國各地都有軍戶大量逃亡的現象。自然，這個百萬大軍也只是一個賬面數字。

　　至于相對精銳一些的部隊，也長期不到十萬人。而僅僅關寧軍就一年耗費達到上千萬兩白銀！

　　現在皇帝說要弄出百萬大軍，那不是一年少說要花費幾億兩銀子？

　　崇禎加了三餉也不過一年兩千萬兩收入…幾億，李定國懷疑把自己賣了都湊不齊這么多。

　　“陛下，兵家有言，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養(yǎng)兵本就使得兵士不事農作，減少府庫的糧食，士卒自身又要吃飯，又要置辦武器衣服…養(yǎng)兵費用巨大，養(yǎng)精兵，費用甚至能到百萬，千萬！若是河清海晏，臣私以為只需要十萬禁軍威懾地方幾顆，中國四周除了滿洲再無強敵，百萬大軍為何準備？”

　　“況且，也養(yǎng)不起啊?！?p>　　李定國的想法，其實很有道理，至少，是這個時代的道理。

　　對于封建王朝來說，在量入為出的基礎上盡可能的攢錢以備不時之需，是歷朝歷代的財政政策。形容一個王朝富裕的日常說法就是“府庫充盈”，甚至糧食和串錢的繩子都爛掉了。

　　自然，養(yǎng)百萬大軍這種沒事干燒錢玩的事情，違背了這個道理。

　　但是，朱由榔是現代人。

　　在穿越前的那個時代，中國經濟甚至出現過一年十分之一以上的增長。

　　在那個時代，貨幣只有流動起來，才有利于經濟。

　　所以，朱由榔同志壓根不打算攢錢。

　　“晉王所言甚是，現在大明人多地少，人再多也不會增加糧食產出。所以，朝廷需要節(jié)約用度，對嘛？”

　　“是的?！?p>　　“可如果，有一種石頭，能夠讓糧食產量增加，甚至翻倍呢？”

　　在后世，農業(yè)建立在農藥，水利工程，良種，化肥和機械化上，土地面積對糧食產量的制約越來越小。對于朱由榔來說，這不是假設，而是事實。

　　“如果真是如此，那…”李定國摸了摸耳朵，“倒是可以寬裕一些?！?p>　　“嗯，的確?！?p>　　朱由榔本想開口說“貨幣本身只是代表人類勞動”之類的話，又想到李定國畢竟是個武人，便把嘴邊的話縮回去陳述正題。

　　“而做到這一點，前提是讓人去開采，制造這些石頭。”

　　“天下之民十有九在土地上勞作，可土地上不需要那么多人。減少一些人種地，糧食并不會減少。但是，他們挖出來的石頭可以讓糧食增多?！?p>　　糧食增多自然是好事，若是糧食足夠，李定國也不會被張獻忠收為養(yǎng)子走上這條路。

　　“如果陛下說的能夠實現，那自然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啊?！?p>　　“不不不，晉王想錯了，士大夫們可不覺得！”

　　朱由榔搖頭晃腦，又開始吐槽這些家伙。

　　“土地上的人少了，地主就不容易收更高的租子，賺的錢就少，這些官僚哪個家里沒有田產？難道真的靠朝廷俸祿活著？既然如此，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自然要出來說話?！?p>　　“什么當地民風淳樸，海外挖礦敗壞風氣啊之類的…明里是哀嘆當地道德敗壞，實際上，就是哀嘆他們的錢袋子縮水了?！?p>　　“存天理，滅人欲?！痹诘缹W家們看來，所有人都在溫飽線上，沒機會想其他事情，就是存天理滅人欲。他們恐懼一切帶來變革的新事物，因為只有所有人都這樣，他們才有機會盡情施展自己的“欲”。

　　道學家們的欲，就是天理。

　　“是是是，乖乖的聽族長老爺的話，種植學田，交納祭祀費用就是淳樸，懷疑他們的說法，奮起抗爭就是不淳樸，他們以為自己是朕么？膽大包天！嘴里全是主義，心里都是生意！”

　　李定國低著頭不敢作聲，腦袋卻咚咚轉個不停。

　　崇禎年間連向來富庶的江南都年年奴變，處在貧瘠的黃土高原上，李定國更是從小體會到了地主們的吃相是多難看。

　　可是，自己手下的將軍，爵爺們，難道不想要土地么？就連李定國自己，也有過恢復半個大明以后，買宅置地的想法。

　　到時候，就算李定國不在乎這點收入，李定國又怎么說服其他人呢？違背自己利益的事情，巧舌如簧又有何用？

　　“晉王以為，土地對于士大夫們來說是什么？”

　　“請陛下不吝賜教。”

　　“假設一畝土地一年產生五分銀子的地租。那么，一畝地對士大夫們來說，就是每年多出五分銀子?！?p>　　“如果我們換成一張紙，這張紙可以拿來每年找朝廷兌換五分銀子?！?p>　　“那么，一畝土地和這張紙，沒有區(qū)別對吧？”

　　李定國想了想，覺得好像是這個理兒，但又覺得哪兒不對勁：“可，哪兒會有人相信呢？”

　　從宋朝開始中國就印刷紙幣：北宋交子，南宋會子，元明寶鈔，可無一例外都因為濫發(fā)紙幣而崩潰，這個時代官方唯一的信譽就建立在暴力上。

　　“如果大家都信呢？”

　　“若是如此，應該是沒有區(qū)別的了。”

　　“那么，地主如果能賺錢，其實他們并不在乎土地本身，只是因為土地和財富直接掛鉤而已。不然，江南豪富之家也不會家家都經商了?！?p>　　“對于地主而言無什么區(qū)別?？蓪τ诔碚f便大不同，地主脫離土地，便不會有人再去束縛他們挖石頭，挖的石頭越多，糧食也就越多?！?p>　　“陛下是打算把全天下的土地都贖回來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經濟意義上就是扯淡---皇帝還得經常自掏腰包補貼財政。皇帝可以憑借好惡抄一兩家權貴，但如果抄光天下所有土地，那就是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非也，朕聽說即使是晉王的祖籍陜北，一畝地也要幾兩銀子，天下大約10余億畝田地，全天下怕也沒有數十億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