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犬

　　我不能確定我是否進(jìn)入睡眠，也不知道我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因為周圍是漆黑和死寂。死寂。死掉一樣的寂靜。我用盡力氣深呼吸了一次，以確保自己還有生命跡象。

　　這樣的狀態(tài)不知持續(xù)了多久，一個世紀(jì)？一年？大概只有一晚吧，因為他把門打開了。微弱的光映入我眼里，他把一只碗放在地上?！斑耍　标P(guān)上了門。把這一點點光也帶走了。

　　餃子，碗里放著幾只餃子。第四年了，昨晚聽到鞭炮的聲音我就大抵猜到今天要吃什么了。而且他也很看重每年的這一天，起碼在吃餃子上。我再次躺下，爆竹聲停。死寂又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打開門，這次把門開得很大?！皾L出來把房子收拾了?！?p>　　“好”。我回應(yīng)了一下就起身出了門。桌子上躺著一個酒瓶子，還有滿桌子撒的油漬。不過我很快收拾完了。他還是在沙發(fā)上躺著。我走過去，站在他旁邊?！巴炅司蜐L回去，別擋著我看電視！”他沒好氣地說。我也不期望他對我笑臉相迎，也不可能。相反，他越是少和我交流，我越感激他。我怕面對他，更別提和他交流。但并不是因為怕他對我使用暴力什么的，這點我早就習(xí)慣了，我甚至分不清疼痛與死寂哪個更讓我恐懼。而是因為我始終沒有把他和我當(dāng)作一種生物，所以才沒法和他交流。就像你不能和自家小狗說話一樣。

　　我偶爾會回想起我的過往。以免我會忘記自己。我六歲以前的日子被一場山洪輕易地從我記憶里沖散，就像把我從家鄉(xiāng)沖走一樣輕松。

　　我在岸邊醒來，不知道是哪個岸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滿腦子的嗡鳴聲讓我緊張地大叫，發(fā)現(xiàn)周圍除了回音再也沒有任何回應(yīng)。便沿著河岸邊哭邊走，累了就坐在岸邊的大石頭上。直到天色慢慢變暗，我才走到一個村子里。

　　一家的老人收留了我，我記得他好像很窮，又很喜歡我的樣子。因為他看到我就滿臉堆笑得把我抱去他家。破舊的木門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房子很暗，只有一個小電燈掛在屋頂，搖搖欲墜。他招呼我吃飯，我走了一天早就餓得沒一點力氣，很快就吃完了。他就開始問我從哪來，叫什么名字…因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就一直沉默著。他讓我住在他那兒的放木頭的房里，一得空，我就跑到河岸邊。努力地想回憶什么。

　　過了兩天，那老頭告訴我有認(rèn)識我的人要來接我。我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接著第二天早晨一個男人開著車過來，把我安頓上車，這個男人遞去一踏鈔票。這是人販子。

　　又回想起來我還是很感謝那個老頭，因為他我才能不被餓死，只希望他能過上好日子的話會想起我。

　　…

　　我被送到了一戶看著很氣派的家里，買主是一對經(jīng)濟(jì)條件不錯的夫婦。我同樣感謝他們，因為我知道如果他們晚幾天買，我就要受幾天皮肉之苦。雖然后來也沒少受。女的看起來很和藹，看著我總是面帶微笑，保養(yǎng)地很好，完全沒有皺紋，身材勻稱，總是披著頭發(fā)。是我對世界的印象中最美麗的人。男人總是很嚴(yán)肅，一板一眼，十分正經(jīng)。嚴(yán)厲而可怕。

　　我雖蒙受了一分意想不到的恩惠，但由于這種恩惠，我同樣感受到一種束縛地?zé)o法動彈的憂慮和恐懼。

　　上學(xué)，這是我不敢想象的好時光，我能和別的孩子一起坐在同一間房子里，可以每天坐著公車上學(xué)放學(xué)。這對我是莫大的欣喜。我可以和別的同齡人一樣過著無憂無慮的學(xué)生生活，就好像背后這個家真的是我的一樣。

　　“活在當(dāng)下?！蔽乙彩謶謶勥@樣的日子，怕哪天一覺醒來我又回到岸邊。他們越是對我好，我越不敢面對他們。那些從小在完美家庭長大的小孩身上帶有的自信是我如何也學(xué)不來的，與他們交談只能顯示出我無限的自卑與低人一等。我從一開始不敢和收養(yǎng)我的他們正常交流，到后來與同齡人的正常交流都讓我筋疲力盡。我才找到一個好辦法，與別人交談時我笑著傾聽。因為我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樣的問題與搭話，只要臉上掛著自然的微笑回答“都行、可以、沒關(guān)系”這類字眼，就可以很快解決讓我心驚膽戰(zhàn)的交流。我開始每天對著鏡子練習(xí)微笑。這種正常人沒法理解的行為，卻是我抓住的救命稻草。直到?jīng)]有人會經(jīng)常來找我搭話，我終于放下了這個擔(dān)子，因為我唯一能交流無阻的人只有我自己。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了四年。這樣慘白無趣的四年。當(dāng)我聽到“媽媽”問他們兩人分開我愿意跟誰，我心里并未做好這個打算，但我知道這天遲早要來。男人總是因為工作上的不順心對她挑三揀四，有時還會破口大罵，她總是竭力避免這樣的事讓我看到。

　　離婚證上三個燙銀的大字與包裹著的紅色封皮并不搭對。當(dāng)晚男人沒有回來，我聽見她在房里哭了很久。我沒有打算，也不敢去安慰她。因為這個時候我怕與任何人交流。

　　她說在法律中我是他們的兒子，這是在我來到這里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我知道法律是人們生活都必須遵守的東西。在這個男人的房間里有不少刑偵小說，我都看過，我并不是為了追求刺激，而是每個殺人犯的行兇過程計劃與安排都非常精明，我很羨慕他們在心理如此大的壓力下依然可以做這樣的安排。“但我一定不會做一個殺人犯?！蔽以?jīng)這樣想。因為我不敢直面任何一個人。

　　男人為了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打了官司，在我的意料之中。雖然我知道這個男人一點也不喜歡我，但畢竟買我的錢是他的，他一定恨透她了。

　　她搬走的當(dāng)天，男人也辦了我的休學(xué)手續(xù)。他不想在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身上繼續(xù)花費任何東西了。我被從原來的房間里趕出來。他讓我睡在雜物間，看到了墻角隨意攤開的被褥。

　　…

　　門開了，一道光照在我的眼睛。

　　“是明天嗎？”

　　“不，是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