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兩軍第二次交戰(zhàn)后的第十天,御西軍成立后的第三天,魏衡來的御西軍的第二天。
在軍中醒得比都城里要早一些,天剛蒙蒙亮,便聽見帳外的士兵們窸窸窣窣地起來整隊晨練,魏衡也跟著爬了起來,鉆出帳子,領(lǐng)略一番深秋的清晨寒霧中的軍營景象。
天還沒有大亮,深秋的寒意漸深,晨霧籠罩著大地,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輪廓在霧中穿巡。魏衡搓了搓臂膀,有點冷嗖嗖的,抖了抖肩,伸展雙臂,走出帳篷,走進霧中。
身上有些涼,心卻是火熱的,足以驅(qū)散纏繞的寒霧帶來的秋意。魏衡心里說不出的爽朗愜意,與在巡陽時不同。在巡陽城里,他是穩(wěn)重的、沉默的、平靜的,寧靜以致遠,不與人事爭;在這里,他是熱血的、興奮的、蓬勃的,活躍而青春,試與敵爭鋒。
他興致勃勃地繞著軍營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大圈,看見整裝列隊氣勢凜然的士兵,霧靄中欲刺破霄漢的紅纓槍,聽見訓練的軍士們整齊的步伐聲和口號聲,炊事班叮叮咣咣埋鍋造飯的聲音,薄霧中人來人往穿梭喊話的聲音,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奇的,鮮活的,激動人心的,他只感到心臟隨著那些跑步聲一下一下劇烈跳動著,好像要沖破他的胸膛,到外面來親自體驗一番。
軍營很大,他轉(zhuǎn)了很久才重新回到居住的帳篷處,霧已經(jīng)散了。帳外有個士兵焦急地等待著,一見他回來,馬上跑過來對他說:“你跑到哪里去了?將軍召你去議事呢?!?p> 被軍營的氛圍熏陶出來的浩然之氣還在胸中澎湃,突然便被這一聲當頭棒喝敲得渾身一激靈,什么“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壯志,“騮馬新跨白玉鞍,戰(zhàn)罷沙場月色寒”的豪情,全都倏然而退,只余一身吸收了清晨寒霧的微涼衣衫。
“多長時候了,開始了嗎?”魏衡趕緊上前兩步,拉著那士兵的手腕問道。
“快走吧,現(xiàn)在指不定都開始了,我在這都等了你小半個時辰了?!蹦鞘勘钡貌坏昧耍叽偎?。
魏衡也不多言語,跟著那士兵往庾慶的大營疾步而去。
一大早,庾慶便命人通知全軍大大小小的將領(lǐng),校尉以上的全都到大營來議事。
最先到的,當然是他兩個副手,高行健和馬成忠,接著是原撫羌軍的一眾校尉,然后是原驍箭營的校尉、副將,最后才是領(lǐng)著岳青姍姍來遲的傅洛恒。
一見慢條斯理踱進帳子的傅洛恒,身后還跟著那個年紀輕輕的走后門關(guān)系戶,庾慶就氣不打一處來。但又不便當眾發(fā)作,只好強忍著怒氣,一言不發(fā),只是臉色實在有些難看。
今天將所有將領(lǐng)召集在一起,一來繼續(xù)昨日未盡之戰(zhàn)事商議,二來也向大家介紹王上親定的新任參軍??墒菚r間已經(jīng)不早了,將領(lǐng)們也都到齊了,魏衡去遲遲沒有到,庾慶心中又是一陣不快。
魏衡急匆匆闖進營帳,第一次議會變遲到,他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營帳里烏泱泱一堆人,比昨日還多,分別排列在兩側(cè)。左側(cè)一排坐著的,是驍騎將軍傅洛恒和王有才、譚應之二位副將,右側(cè)一排與王、譚對坐的是高行健與馬成忠二位副將。其余一眾校尉分別站在座中的五人身后。
魏衡也顧不上去看營中眾人,直接走到正中端坐的庾慶面前,抱拳行禮請罪道:“卑職來遲,請將軍降罪?!?p> 岳青站在傅洛恒身后,雙手交握放著身前,耷拉著腦袋垂著眼皮,又打算當一天的雕塑。忽然聽見這聲音分外耳熟,心不由得一顫,掀起眼皮一看,頓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怎么會?怎么會?他怎么會在這里?
望著男子熟悉的側(cè)顏,岳青心中竟涌動起了一股難以言說的激動:有淪落天涯又逢君的欣喜,也有嘗盡孤獨忽遇卿的感傷,竟然還有些獨自勉力支撐后突然找到依靠的委屈。這些情緒糾葛在一起,順著血脈上涌,最后化為了眼底氤氳的水氣。
然而只頃刻,岳青就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將眼里的濕潤收回去,重又垂下頭,擺出萬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現(xiàn)在,可不是攀親認友的好時機。
沒人注意到岳青的異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場中的這個年輕男人所吸引。依然穿著昨天那身藏青色的吏服,身姿挺拔,那卑微的吏服完全掩蓋不了他的氣度不凡。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傲然挺立的青松,隨風而來一股清新?lián)涿娴募兝蕷庀ⅰ?p> 有昨天見過他的,知道他不僅僅是個送糧的小吏,但是又對他的其他未知身份充滿好奇。沒見過他的,更是忍不住猜測這樣一個年輕人出現(xiàn)在這里究竟是何緣由。
雖然魏衡自請降罪,但庾慶不可能真的怪罪于他。大手一揮,讓他站到一旁去。魏衡便依照指示,站到了庾慶的左手側(cè),高行健和馬成忠身后,正對著傅洛恒和岳青。
走到位置上站定,一抬頭,視線向前看去。
這一看,魏衡便石化當場,陷入了一眼萬年的漩渦之中。身邊的一切人和物迅速退散,眼里只容得下那個魂縈夢牽的身影。
每天過著準點上下班,工作吃飯看書睡覺的正常生活,他已經(jīng)很久不曾去想那個人了。他以為自己放得下,他以為自己能忘記,他以為她在他心中沒那么重,他以為她已經(jīng)永遠消失在他生命里……
原來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上天竟然如此眷顧于他。在他已經(jīng)認命地幾乎要將她遺忘的時候,命運竟又安排他們在這里相遇。
巨大的驚喜和巨大的傷痛像兩塊沉重的碾石不斷地研磨著他的心臟,難以承受的重壓瞬間碾碎那顆自以為堅硬的心。心臟破碎流出的鮮血變?yōu)橥该鞯暮古c淚,從毛孔中,眼中流出來,汗?jié)窳怂牡滓?,迷蒙了他的眼睛。那身影在他眼里虛幻起來,那樣不真實,仿佛瞬息即逝。他連忙眨了眨眼,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
眼里又清晰起來,那個人還在。心里頓時踏實了,舒坦了,好像剛剛泡了一個暖烘烘的熱水澡,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神清氣爽、身心舒暢。
他笑了,望著對面那個一直垂著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