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當(dāng)空,青霜堡層層圈圈的圍廊上,還有零星住客因流連夜色而尚未入眠。
離容引高衍往高層走去。按照崔夫人的吩咐,他的房間要安排在刺史、主簿、軍府諸參軍所在的六樓。雖然這些當(dāng)官的眼下沒有多少部屬可以調(diào)用,在塢堡中的號召力可能還不如邢量遠(yuǎn),但面子還是要給足的。
“閣下將來必為亂階,哼?!贝淌否T云當(dāng)著邢量遠(yuǎn)的面,狠狠啐了一口。
邢量遠(yuǎn)倒不生氣,正要笑著回應(yīng),卻聽身后來了人。
“刺史大人,這位就是我家公子?!彪x容這樣介紹。
馮云一聽是高衍來了,趕忙行禮。此人太重門第,見到高姓便拜,都忘了自己官位比高衍高。高衍只好連連回禮。
“哈哈哈哈,這一倨一恭,真叫人大開眼界?!毙狭窟h(yuǎn)不失時機地譏諷道。按說邢家門第也在一二流之間,足可以睥睨馮氏。但邢量遠(yuǎn)不僅是庶出,且從長相便可看出其母為胡婢。子因母賤,他自然難得馮云青眼。高衍就不同了,他是渤海高氏與清河崔氏的結(jié)合,又生了一副貴人骨相。馮云如果有女兒,恐怕要千方百計攀這門親事了。
高衍也猜出了眼前人的來歷,他當(dāng)然也是有門戶之見的,但他畢竟在洛陽見識過太多不學(xué)無術(shù)的貴游子弟,更明白無數(shù)英杰皆起自寒微的道理,所以他不敢怠慢氣質(zhì)英武的邢量遠(yuǎn),恭敬地揖了一揖。這個動作,讓邢量遠(yuǎn)對他有了幾分好感。
“賢母無庸子,三郎的風(fēng)度,真叫人望而心折?!倍Y尚往來,邢量遠(yuǎn)用一句半真半假的吹捧回敬高衍。
“高公子這一路來得不易,夜色已深,不如早些回房休息?”馮云關(guān)切道,“崔小姐,西面空房多,本官早些時候已讓人收拾出來了,有勞你帶公子過去?!?p> “崔小姐?”高衍一臉狐疑,看向離容。
“哈哈哈,看來高公子還不知道這事,有意思?!毙狭窟h(yuǎn)將手搭在高衍肩上,笑道,“令堂已將離容姑娘認(rèn)作干女兒,隨她姓崔。那崔小姐算不算是公子的干妹妹呢?一個姓高,一個姓崔,聽上去倒像表兄妹。若真算是表妹,說不定還可以結(jié)一個親上加親。月色正佳,西面最清靜,二位不妨去那兒好好理一理,敘一敘?!?p> “邢公子饒了我吧。”離容沒好氣地想推開擋路的邢量遠(yuǎn),對方卻紋絲不動。
“誒,君子動口不動手!”邢量遠(yuǎn)擺明了嘲笑初見離容時她自稱“君子”的那番話,俯身在她耳邊道,“想讓我讓道,你說一聲便是??傔@樣魯莽,又摔了怎么辦?你是先生,我聽你的?!?p> 邢量遠(yuǎn)曖昧的舉動使高衍心中騰起一股無名火。他匆匆對二人再行了個禮,就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少爺!”離容輕提裙擺快步跟上。
西面確實安靜,僅首尾兩個房間住了人,且都已歇下。
離容早就跑到了高衍前頭,每個空房間她都進(jìn)去看了一圈,比較之后,她選出了家具最全、空間也最大的一間,請高衍入住。
高衍坐定,正要開口說話,卻見離容一拍大腿,說了聲“等等”,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她回來了,手里抱了個爐子。
“少爺,這個是用來燒水的。你胃不好,平時切忌喝涼水?!彼忉尩溃安恢婪蛉藭粫o你安排侍婢……可能沒有,這里人手緊缺。你……會燒水么?”
剛才在母親房中時,高衍已了解到離容如今在秋山塢教書,所以不管怎么說都不會在這邊伺候他,這一點他有數(shù)。
“少爺,那天……大公子放了我一馬。事情都過去了,你不會再追究了吧?”離容見高衍不說話,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不知道少爺還有什么要吩咐的?”
“沒有的話,我就先退下——”離容邊說邊悄悄后退,低著頭,瞅著地板,不敢直視高衍,卻見地板上高衍的影子突然變長變大,向她撲來。
“?。?!”急急轉(zhuǎn)身逃跑的離容被身后人猛地勒住了脖子,她用嘶啞的嗓音哀求道,“少、少爺饒命!”
脖子上的力道沒有加重,只是強迫她的后腦勺貼在身后人的胸口上。
高衍好像想說什么,但不想面對面地說。不過即使站在離容背后,要講出下面這句話,對他來說也很不容易:
“那天,我……不是真的想殺你?!?p>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有什么必要跟這個丫頭解釋?正當(dāng)他想松開離容并讓她滾蛋時,卻發(fā)覺手背一熱……
那是懷中人的淚水。
他有多久沒見這丫頭哭了?大概從離容八九歲起,任憑高衍如何挑剔責(zé)罵,離容都沒在他面前掉過眼淚。
離容轉(zhuǎn)身面對高衍,眼淚擦干了,眼眶卻還是紅的。從前她不覺得需要跟高衍多說什么,因為二人只是簡單的主仆關(guān)系。主人責(zé)罰奴婢,可以有理由,也可以純?yōu)槌鰵猓頌榕镜谋痉志褪悄鎭眄樖?。高衍那一個“殺”字,更讓她確認(rèn)了這種身份上不可逾越的鴻溝。這樣也好,清楚明白,省得她胡思亂想。但是,剛才、就在剛才,高衍居然向她解釋,他并不想殺她……
“少爺……”離容用盡全身力氣,問出了九年來她唯一想問的一個問題,“你這么討厭我,是因為夫人說要把我嫁給你嗎?”
半晌后,她聽到了一個很輕的“嗯”字。
流著淚的她忽然笑了,她用袖子抹抹眼睛,對高衍說:“少爺,你放心……”
放心什么?她沒說完,就跑了。
心結(jié)已經(jīng)解開,為什么自己還狂哭不止?所幸青霜堡的人早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唯有站夜崗的邢量遠(yuǎn)聽到了響動。他在暗處,用看笑話的眼神目送淚人兒離去。
“奴婢之子,就活該遭人輕賤嗎?”他說,不知在說離容,還是自傷。
從青霜堡到秋山塢的路上,離容的眼淚就沒有斷過。嚎啕哭聲在山林間回蕩,驚了不少夜鳥。
數(shù)日后,是離容的生日。高衍被母親叫到了房中。
一進(jìn)房門,他便覺得氣氛不對。當(dāng)聽說這是離容十六歲的生日時,他整張臉都僵了。
“衍兒,過來。”崔夫人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顯然她已聽離容說過什么了。
高熹舉著筷子有些等不及,可惜其他人沒有他的胃口。長幼有序,他只能眼巴巴干等。
“衍兒,今天離容滿十六歲。所謂女大當(dāng)嫁,男大當(dāng)婚,你也不小了?!贝薹蛉说纳袂檎Z氣不怒自威,使屋里的三個晚輩都感到了無形的壓力,“你知道,你二舅是孤家寡人。倘若我將離容認(rèn)作他的女兒,以后離容就算是你的表妹。讓她頂著清河崔氏之名,嫁于你為妻,你可有異議?”
……
“母親,此事萬萬不可!”高衍撲通跪下,也不顧這石板地面磕得膝蓋生疼——他已經(jīng)不是十歲小孩了,這一次他決定讓母親收回成命。
還沒等他曉之以理,崔夫人就打斷了他:“你不愿意?”
高衍斷然答道:“不愿。”
“好。”崔夫人的態(tài)度倒是十分干脆,“既然這樣,我尊重你們的意愿,此事作罷?!?p> 高衍訝異地抬頭,似是沒想到母親如此通情達(dá)理。崔夫人邊上的離容正笑瞇瞇地看著他,好像一個等待表揚的孩子。
但高衍卻笑不出來——笑不出來的原因是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許他是覺得,離容不應(yīng)該笑得這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