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容走出刺史府時天色已晚。站在府院與街道交接處,身后是府內(nèi)漸次點亮的燈火,眼前則是昏昏薄暮之色。
刺史府附近一向行人不少,但到了日落時分,到底冷清了許多。
幾個沿街擺攤的小販正在收拾貨物。有的推著車,有的用扁擔(dān)挑起包袱,都是準(zhǔn)備回家。
“回家”這個念頭一下闖進離容腦海中,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好像從來沒有過家,從來都是寄人籬下。
其實聽完王爺交代的任務(wù)后,她本該直接在刺史府歇下。但也不知怎么地,她鬼使神差地走了出來。
或許在她內(nèi)心中,是非常想要去廣陵的。于是在她頭腦空白的時候,心中的這個愿望就把她引到了門口。
是不是對她來說,那是最接近“家”的方向?哪怕那里只有一頂軍帳,一張獸皮軟墊,還有一塊分她一半的褥子。
那里是最可能成為家的地方,因為在那里,她可以不是廚娘,不是先生,甚至也不是記室參軍,而只是她自己。
“回去吧?!彼睦飳ψ约赫f了一聲,正要提步轉(zhuǎn)身,余光瞥見街角處有個暗影。
她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陸南生。
廣陵軍中出了這么大的事,她以為他早就回去了穩(wěn)定軍心了。沒想到,他還在建康!沒想到,還能見他一面……
雖然開心過后必將繼以分別的傷感,但至少此時此刻,她心中的狂喜是無比真切的。
離容提起裙角,飛一般地奔過去,一頭撞上陸南生的胸膛。
陸南生左手扶住她的后腰,右手還握著兩個蔥油餅。
“餓了吧?”陸南生將蔥油餅舉到她眼前,說,“我有點餓,找個地方一起吃?”
離容的臉在陸南生前襟的布料上碾了碾,把眼角喜極而泣的淚花蹭在上面,然后抬頭笑著回道:“好!”
兩人來到距離刺史府不遠的秦淮河邊,岸上有一方石凳,剛好供二人并坐。兩旁柳條低垂,一直伸入水里。水面映著霞光,瀲滟流轉(zhuǎn)。
河岸兩邊都是深宅大院,有人從高樓的窗臺張望這一對不害臊的男女,但陸南生和離容好像渾然不覺,或者說,是毫不在意。
陸南生問:“蕭馥讓你做什么?”
離容答:“運糧……去關(guān)中?!?p> 陸南生接著問:“除此之外呢?”
州府向中央進貢,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尤其到了戰(zhàn)亂的時候,更該送糧送物資過去,以表忠心。可這么尋常的任務(wù),何須以陸南生為要挾,逼迫離容去做?
這當(dāng)中,顯然有古怪。
離容莞爾一笑,回道:“這次要運的糧食布匹太多,換別人去,王爺不放心?!?p> 陸南生靜默片刻,說:“所以就是——不能告訴我?!?p> 離容咬了咬下唇,頭靠在陸南生肩上,但愿他不會生氣。
陸南生摸著她的頭,指尖微微顫動,明知問不出真實的答案,還是問了一句:“很危險嗎?”
離容噌地直起身,笑眼彎彎地說:“任務(wù)有些困難,而且不能讓旁人知道,但是并不危險!你放心,王爺很怕你南下造反的,他會竭盡全力保障我的安全?!?p> 陸南生卻不相信,手掌從她的后腦勺移到右頰,撥開腮邊碎發(fā),捧著她的臉說:“記住,沒有什么值得你去冒生命危險。亂世的禍?zhǔn)悄腥岁J下的,也該由男人去解決。至于廣陵軍,你根本不用擔(dān)心。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我就率軍北上,過回以劫盜養(yǎng)兵的日子。甚至趁鮮卑慕容不備,直接打一次反擊戰(zhàn),收回淮北故土,也不是沒有可能。不管蕭馥讓你做什么,不管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都要好好衡量一番,不要做不值得的犧牲,明白嗎?”
離容目光盈盈,握住陸南生的手,說:“相信我,我這次要去做一件對的事,就算王爺沒有威脅我,我也愿意做?!粽f危險的話,人去爬山還有可能被老虎吃了,坐船還會被浪頭打沉,吃餅說不定都能噎死呢!沒有什么是絕對安全的。但小心駛得萬年船,我一定會讓自己毫發(fā)無傷地回來?!?p> 陸南生喉結(jié)滾動,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乃是將眼前人綁回廣陵。然后不顧什么君臣之義,順逆之別,刺史之銜,都督之權(quán),直接拔營北上,做回殺人越貨的大盜!
殺人?……是的,殺就殺吧,殺敵是殺,殺流民行商也是殺,都是人命,能有多大區(qū)別?反正雙手沾染的鮮血早就洗不清了。
他眼中戾氣騰起,蜷緊的指骨咯咯作響。
離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趕緊抱住他的手臂晃了晃,讓他清醒一點。
陸南生憤怒的拳頭展開了些,一只柔軟的小手滑了進去。
離容說:“你是不是覺得,王爺用你來要挾我,是因為這次的任務(wù)兇險至極,我會怕到不敢去?其實不是的!王爺只是擔(dān)心我在那過程中背叛他?!灰胫厝プ鐾练肆耍瑥那澳闶瞧炔坏靡?,但現(xiàn)在你是有選擇的人!不能明明有選擇卻還做那種事!”
陸南生聽她這么說,知道自己無力勸阻。面對眼前冒著香氣的熱餅,任他再饑腸轆轆,也沒了胃口。
如果離容一去不回怎么辦?她說得沒錯,這世上沒有什么事是絕對安全的,而領(lǐng)兵打仗尤其如此。
自己身為將領(lǐng),每次出兵都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zhǔn)備。他身先士卒視死如歸沒錯,但他可曾為身后人思量半分?直到自己成了那個盼君歸來的守望者,他才體會到這種感覺是多么難熬。
獨死,太容易了。難的永遠是獨活。
千言萬語化作最無力的一問:“你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回?”
離容搓了搓陸南生的手心,道:“明天中午出發(fā),什么時候回來倒不好說。總之不會在長安停留太久。我想,也許三個月后?”
三個月,真長。陸南生心里想道。
三個月里能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目前還不清楚關(guān)中的局勢,但他知道替代段部稱霸關(guān)東的慕容部絕不是省油的燈。
也許三個月內(nèi),慕容部就會渡江南下。也許三個月內(nèi),他會奉命率軍北伐。
現(xiàn)在這世道,其實沒什么地方是真正安穩(wěn)的。安穩(wěn)的只有他們給予彼此的心境。
也許不用三個月,他們就天人永隔了。
他從來都是個樂觀的人,但今夜卻不斷有消極的念頭冒上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原本無欲則剛的堅強心臟有了越來越多柔軟、甚至可以說脆弱的地方。
因為他現(xiàn)在,有欲有求。
日落月升,無法無天的兩人也不顧什么宵禁,依然坐在楊柳岸上沐浴晚風(fēng)。
離容幽幽道:“你記得嗎,有一天晚上,我們聊到莊生。他的妻子死了,他并不難過,反而鼓盆而歌。他說生死不過是氣的聚與散,就像春夏秋冬的輪替那樣自然而然。死,就是回歸生前的混沌,舒服地徜徉于天地之間,有什么必要為死者哭泣?我說莊子真是莫名其妙,生者哭,多半不是哀嘆死者的不幸,而是舍不得與死者相處的快樂時光。生者哭,明明是在為自己哭。”
陸南生摟著離容的手臂緊了緊,回道:“我記得。”
離容繼續(xù)說:“現(xiàn)在想來,要么是莊子太會自欺欺人,要么就是莊子太有境界。不管他是有意欺騙自己,還是真的認為活在肉軀桎梏中不如化為無形之物、逍遙于天地之間。他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之后,就能開心地為妻子唱歌,開心到甚至忘了自己的痛苦,這都說明,他很愛他的妻子,是嗎?”
陸南生笑了笑,問:“你這么喜歡莊子嗎?”
離容歪了下腦袋,說:“我一有想不通的事情時,就翻莊子。翻完后,要么就是想通了,要么就是覺得,那些蝸牛角一般大的事情,根本沒必要去想?!?p> 陸南生:“那現(xiàn)在,你是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嗎?”
離容:“唉,沒有什么想不通,我只是難過,我不想跟你分開,哪怕只是三個月。我可以把所有事情都看作蝸牛角,唯有你不行。你知道,怎樣才能讓我覺得好過一點嗎?”
陸南生靜靜等待下文。
離容說:“也許你覺得,我這次去長安執(zhí)行任務(wù),是為了讓你的廣陵軍有糧草。你不想讓我為你做事,尤其是你覺得可能有危險的事。但我想告訴你,你必須明白我的心境,我是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明明不想殺人越貨還被逼得做回土匪的。我愿意為你做事,我真心實意地覺得這是一種幸福。在分別的時間里,唯有想到我在做的事情與你有關(guān),我才會覺得好像離你很近,我才可以不傷感難過?!瓫]有誰為誰犧牲一說,我希望,你把我當(dāng)做你的一部分……”
陸南生聽得鼻酸眼熱,沉默半晌后,他終于說出幾句話:“關(guān)于死的問題,其實我也想過,但沒有想得像你這么復(fù)雜。……我想的是,等你我都作古,就把尸身一燒,買個大骨灰盒,將二人的骨灰摻在一起,放入其中。……這個想法是不是很蠢?死后都沒感覺了,放在一起又能怎樣?但我真的這么想,想到這里,便一點都不怕死了。甚至覺得,還是死了好,久久融在一起,不像活著時那樣,總要擔(dān)心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