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戰(zhàn)火從譚斯容與季伯卿之間燒到萬弗萱與謝翰之間,高衍和離容半句話都插不上,干脆坐下來看戲。
“回去?我老爹讓你來抓我的?你跟我老爹說,婚約取消了我就回去。”萬弗萱跟著離容坐下,小半個身子躲在離容后邊,好像生怕有人過來把她拖走。
“婚約不會取消?!敝x翰突然起身,嚇得萬弗萱又縮了縮。他走到萬弗萱跟前,卻沒有低頭看她,雙眼平視前方,用訓(xùn)人的口氣說道:“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凡事要為家門考慮一二,不能只顧自己。”
萬弗萱紅唇半張,呆呆看著謝翰,這才反應(yīng)過來眼前人真是來抓她去成親的。
“我不要!你半年前跟我說這話我還能考慮考慮,但現(xiàn)在我有喜歡的人了,我要是跟你走了,豈不是成了一個負心薄幸的渣女?”萬弗萱說話時依然以離容為掩護,兩手搭在她肩上,說得好像她喜歡的人是離容似的。
“你——!不知羞恥!”謝翰氣得臉色蒼白,指著萬弗萱的鼻子罵了一句。與此同時,那位刺史千金的眼淚也止住了,眼中漾起幸災(zāi)樂禍的笑意。
季伯卿聽到那句“我有喜歡的人”的時候,也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但謝翰的辱罵則讓他神情轉(zhuǎn)肅。他正要出聲維護,卻聽萬弗萱搶先說道:“我不知羞恥?謝翰你走水路走得腦子進水了嗎?!當(dāng)初是誰把自己的小情人領(lǐng)到我面前耀武揚威讓我知難而退的?本小姐為了成全你們離家出走兩次,又給人做奴婢又被人關(guān)大牢吃盡了苦頭。你不感激就算了,現(xiàn)在我苦盡甘來,你過來輕飄飄地說一句‘要為家門考慮一二’,不聽從你的安排就是‘不知羞恥’,我呸,你咋這么能呢!”
萬弗萱引用謝翰的話時故意用了細聲細氣的腔調(diào),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為謝翰真是那么個閹宦似的人妖。
“你、你真是……”謝翰自覺理虧,強壓怒火,捋順了氣,準(zhǔn)備對萬弗萱曉以大義,“你不知道,如今皇上要打壓豪門,首先就拿南邊的世家大族下手。再過些時候,恐怕連士族聯(lián)姻都會成為禁忌。去年你堂叔過世,你表哥暫時接任了南蠻校尉的職務(wù),但他卻不是個能服眾的人物,稍微出點差錯,原本在你家手中的廣州刺史和南蠻校尉都會被朝廷收回去?,F(xiàn)在,只有我兄長堪任此職?,F(xiàn)在,是你們?nèi)f家有求于我謝家,你明白嗎?!”
謝家與萬家結(jié)親,原本算是有點高攀。但如今萬家子侄平庸,謝家卻出了能人,兩家就算是平衡了。當(dāng)然,若是沒有結(jié)成姻親,有關(guān)南蠻校尉這一空缺的交易,也不會達成。這些門道,萬弗萱懂,但她還是不愿意乖乖就范。
“干嘛,所以就讓我跟你結(jié)婚?為什么不讓我爹跟你爹拜把子呢?都是拜天拜地,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謝翰見她這般強詞奪理,長嘆一聲,在她面前盤腿坐定,苦口婆心道:“做人不是什么事都能隨心所欲的。你長在高門,從小錦衣玉食,過了這么多好日子,那全是家族帶給你的好處?,F(xiàn)在你要學(xué)會付出,當(dāng)做對家門的回報。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你知道我說的是對的?!?p> 萬弗萱確實知道謝翰說得沒錯,她耍無賴不成,只能伏在離容肩頭,嚶嚶地哭了起來。
“謝兄此言差矣,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刺史與校尉的官銜,也該由朝廷除授。怎么聽你說的好像那是你們私家之物,可以隨意買賣一般?”季伯卿終于開口。他走到萬弗萱身后,拍了拍她的背。萬弗萱立即倒入他懷中哭泣,這一幕看得謝翰攥緊了拳頭。
“公器成私物,又不是什么新鮮事?!叮也铧c忘了,季大人出身寒門,沒有做官的父輩同你講這些道理?!敝x翰出言譏諷,然而季伯卿絲毫不以為意。
“公器成私物?呵,謝兄怕是失言了吧?這句話,在下就當(dāng)沒聽過。”
“不不,這些話,閣下最好還是聽一聽?!敝x翰冷笑道,“閣下如今可是譚大人相中的乘龍快婿,譚家雖是新出門戶,但到底已躋身士族之列。你與之結(jié)為姻家,說不定三五十年后,子孫輩便成了可以驕人的舊族……到時,閣下還得把這些為官之道、教于他們?!?p> “謝翰,你是不是吃錯藥了?”萬弗萱擦干眼睛關(guān)切地看謝翰,好像真覺得他腦子出了問題,“你從來不拿門第說事的,你的小情人不也是寒門之女么?”
謝翰的確有些反常,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今天為何這樣反常。
他只比萬弗萱大兩歲,他二人從小就認得。謝翰記憶中有太多萬弗萱調(diào)皮搗蛋的事跡和稀奇古怪的歪論,有時他會跟萬弗萱爭論,有時他會被萬弗萱連累,有時他得幫忙擦屁股:總之跟萬弗萱相處讓他覺得十分心累。
于是就難怪他被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溫柔淑女吸引了。他覺得那柳眉鳳眼的淑女長得清麗脫俗,相比之下萬弗萱是如此俗艷。他覺得那出口成章的淑女真是經(jīng)綸滿腹,相比之下萬弗萱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稻草包一個。
那一次,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竟主動把他那小情人領(lǐng)給萬弗萱看。或許他當(dāng)時確實喜歡他的情人,同時他又是存心氣萬弗萱,最好能看到她爭風(fēng)吃醋,而后痛定思痛,也學(xué)會做一只溫順的小羊。如此,他便心平氣和地迎她過門。
說穿了,自始至終,他也沒打算真的娶情人為正妻,只是想納個妾罷了。誰知道萬弗萱接招的方式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
她逃婚了。
“我……”謝翰聽萬弗萱一再提到那個“情人”,心中懊悔不迭。那情人的性子看著是溫柔如水,其實是綿里藏針。平時賢惠到雞蛋里挑不出骨頭,可真不順?biāo)鈺r,她說起話來便陰陽怪氣,比罵人還難聽十倍——哪像萬弗萱這樣單純爽朗、直來直去?而且說句良心話,萬弗萱性格并不差。
“阿萱……”謝翰不得不再退一步,軟聲道,“我犯過錯,你也、也……我們就算扯平了。想想你們?nèi)f家,想想你老爹。你爹近來身體不適,咳了一個夏天都沒好。或許是因思念你而郁郁成疾,所以吃藥喝湯都不管用。你快跟我回去吧。我們把婚事辦了,一來沖沖喜,二來我兄長可以早日上任?!?p> 萬弗萱聽到老爹身體不好,心一下就揪了起來??墒且幌氲交厝ゾ偷眉藿o謝翰,她又是千百個不愿意。
就在這時,季伯卿站了起來。他捋平了前裳,拍了拍兩肩起皺的衣料,正色對謝翰道:“謝兄,有些事我本不想說,但既然你逼到這份上,我就不能不說了——阿萱,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始亂終棄這種事,我做不出來。想必你也不會愿意戴那樣一頂帽子。季家的三媒六聘已乘船東下,算算日子,明天就能到建康。什么校尉、什么刺史,這些利益要如何考量,你不必費心,全交由萬老爺決定吧?!?p> 季伯卿一語既出,滿座皆驚。萬弗萱更是噌地站了起來,想說什么,卻被季伯卿一個眼神噎了回去。
“你、你們兩個是不是瘋了!”謝翰氣得腦袋冒煙,語無倫次,“好好好,這下好了。我告訴你,萬弗萱肯定得嫁給我。沒事,大不了我以后不碰她,我多納幾個小妾!季伯卿,你以為憑你的身家名望能打動萬家么?別做夢了。我們兩家是有約定的!南、南蠻——”
“咳咳?!背聊S久的高衍忽然咳嗽兩聲,打斷了謝翰。謝翰不認得他,只覺得這個服飾樸素的人不會是什么貴客。
“容在下說兩句?!备哐苷镜郊静渑c謝翰之間,用一柄折扇戳了戳兩人的胸口,使他倆的距離稍遠了一步。
“閣下是誰?干什么管我們的家事?”謝翰沒好氣地說。
“在下冀州別駕高衍,途經(jīng)江州,是為了進京向我兄長請罪。二位的家事我自然管不了,但……說到廣州刺史、南蠻校尉這樣大的官銜如何除授,卻是不小的公事。在下想問謝大人一句,萬、謝兩家視公器為私物,以姻親為手段做那交易,到底是謝大人空口胡說,還是真有此事?”
高衍兩句話,嚇得謝翰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