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長安失守的消息跟高衍一起到了廣陵。
婚禮提前一日舉行,過程十分匆促。還未入洞房,陸南生就把一身新郎官的紅衣扒了,只來得及重重摟了一把新娘,便跨上烏驪,在暮色中打馬西去。
離容佇立良久,直到天色昏黑,再也看不見一粒飛馬的揚塵,才轉(zhuǎn)過身來,面朝被紅綢裝點得頗為喜慶的軍帳。
不遠處笙歌未散,季伯卿,萬弗萱,還有趁機豪飲的將士都沒有察覺到陸公子已不在軍中。
只有離容知道,他心里有多急。
她知道陸南生心急如焚,所以她主動拒絕了他將她送到臨??さ奶嶙h,提前放他走了。
私心希望他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身邊,什么危險的地方都別去。但如果他真這樣做,那他還是她傾慕的那個人嗎?
賓客的談笑聲被風(fēng)聲掩沒,離容突然覺得這夜其實很安寧。她希望有朝一日,天下人都能享受這樣安寧的夜。
提步邁入帳中,披散長發(fā),解衣欲寢之際,卻見角落里的一個紅衣女人快步走來——
喲,差點忘了這個人!
說來這人也是奇怪,陸南生明確表示過不要什么陪嫁丫頭,崔夫人也說她并未準備,但在前堂三拜之后,她就半途冒了出來,還身穿喜服。攙著她的媒婆非說她是媵。
陸南生來不及處理這事就走了,離容更不知如何應(yīng)對,但當自稱媵妾的女人走到她跟前,與她在燭光中四目相對時,離容方覺事情的詭異超出了她的預(yù)想。
“??!——”
一聲驚呼的尾音因抵在腹上的霜刃而被恐懼牢牢壓住了。
“姐姐莫怕,我只是需在你這里躲上一陣子?!?p> 這嗓音聽著是個剛剛變聲的少年。
離容強作鎮(zhèn)定,輕聲應(yīng)道:“是,殿下?!?p> 蕭旻調(diào)皮的神色隱去,警惕地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誰?”
“妾身從前在高家三郎的府上做事,見過殿下。殿下大概不記得妾。”離容回答,“殿下喜歡吃杏蒲糖?!?p> 從前蕭旻上高衍家串門的次數(shù)不多,自然沒留意過他府上的廚娘。
“臨危不亂,難怪表兄說你可以罩著我?!?p> 蕭旻話音未落,高衍便走了進來。
“旻兒,不許胡鬧?!备哐艹谅暤?。
蕭旻好像聽到主人訓(xùn)斥的小獸一樣迅速收攏利爪,用蕭氏子孫獨有的鳳眼朝離容一笑。
離容看向高衍,似是用眼神詢問高衍的用意,但高衍沒有回答。
蕭旻雖然已被廢為庶人,但他本身沒有罪過,只是受到了已故的高太后的牽連。如今皇室人丁寥落,他是唯一可繼承大統(tǒng)的人——他,很可能是未來的皇帝。
當然了,除非高義篡位。
“殿下要住在我這兒?”離容問。
“不要叫我殿下?!笔挄F答道,“要幫我掩飾身份,否則你和我,還有你肚子里的孩子,我們都活不了?!?p> “好的,那你就叫我姐姐。”離容心中捏了把汗,指向屏風(fēng)另一側(cè)的竹榻道,“你睡那兒吧?!?p> “跟你睡不行嗎?”
“旻兒!——”高衍瞪了蕭旻一眼。
離容倒是沒有生氣,她感受到了少年隱藏在紅衣寬袖下的微微顫抖——他害怕。
“放心吧,我是廣陵軍統(tǒng)帥的妻子,廣陵軍會保護我,也順帶保護著你?!彪x容起身,將屏風(fēng)往側(cè)邊挪了挪,使兩張床榻之間不再有遮擋,“你看,這軍帳中一覽無遺,我們相距又不過丈余。你可以睡個安心覺的?!?p> 這番安慰的話語,說得離容覺得自己好像提前進入了母親的狀態(tài)。
蕭旻也不敢太死皮賴臉,轉(zhuǎn)身朝竹榻走去。離容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左腿微跛,但他努力地假裝平衡,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他身體的缺陷。
離容并不記得從前的蕭旻跛腳,也不知他這是一時扭到了,還是永久的傷害。但從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自他被廢為庶人后,應(yīng)是吃過一些苦頭。
高衍依然站在門簾附近的位置,見蕭旻愿聽離容的話,他也稍微安心了幾分。
蕭旻的重要性,不用他說,離容也該知道。所以他就沒再強調(diào),但說:“西邊打起來了,‘皇上’下旨移都武昌,也不知江北能守住多少地?!?p> 這些離容都知道,她默默點了點頭。
“‘皇上’已任命我為吏部郎中,我明日回朝。”高衍的神情像是欲語還休,把很多話都吞沒了,最后只是說,“……明天你隨母親去臨??ぃ惺裁葱枰M管開口。我……呵,我想我趕得上見我外甥第一面?!?p> “時局險惡,你多保重?!彪x容的話聽似客套,但內(nèi)心還算真誠。
高衍看看竹榻上已經(jīng)躺定閉眼的蕭旻,再看看滿目倦意的離容,知道自己該退出去了。
他對離容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他越來越覺得這很難說清。也許未必是癡男怨女的熱愛,更多的是親切與不舍??隙ú粫儩?,但也說不上骯臟。
“我走了?!?p> “嗯?!?p> 高衍離開了喜氣洋洋的軍帳,墨藍的身影與黑夜融成一色。雪花滑過面上剛毅的線條,心中意念亦堅如寒冰。
離容躺進暖和的被窩中,卻沒了睡意。
高衍這次來,到底是為了什么?蕭旻當然是張不可多得的王牌,問題是他打算怎么用?是要等蕭旸宮車晏駕后扶他上皇位,然后自己做輔政大臣?或者其實蕭旸已不在人世,他要戳穿高義的把戲,直接另立新君?
另一頭,再次被迫遷徙的朝臣一路狼狽地來到武昌。
他們也是沒辦法。某天上朝時,發(fā)現(xiàn)龍椅上沒人,才知皇帝先他們一步溜了。
陸南生因曾遷延赴任之期而被諫官劾奏,高義讓他將功補過,留守魏興郡以拒戎兵。這當然正是陸南生所愿。季伯卿主動請纓,屯兵于魏興郡下游的襄庸郡,成為保衛(wèi)武昌的另一道防線。
高義在武昌小朝廷自覺高枕無憂,于是把被他禁錮許久的真蕭旸放了出來。
此時的蕭旸已神志昏蒙,口齒不清。在朝的大臣都以為皇帝是因為倉皇南逃而得了瘋病——畢竟這種病,老皇帝也得過,現(xiàn)在蕭旸得了,好像并不出人意料。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高義希望的方向發(fā)展——
第一,匈奴攻下長安后,想要進一步占據(jù)號稱“天下之中”的洛陽,于是免不了要與關(guān)東的慕容部短兵相接。他們鷸蚌相爭,一時顧不上南面的殘晉。
第二,蕭旸瘋了。他省得冒著卞敏之暴露的風(fēng)險讓他繼續(xù)假扮皇上。
第三,原以為陸南生怯陣怕戰(zhàn),一見之后發(fā)現(xiàn)他英雄之氣半分未減,再加一個與他交往頗深的青年將領(lǐng)季伯卿,兩人的出現(xiàn)解決了他在兵事上一直無人可用的難題。
第四,高衍埋首公務(wù),兢兢業(yè)業(yè)地用他創(chuàng)立的方法選材任能,拔擢了一批寒門之士。雖然此舉惹得高門士族憤懣不平,但他們兩經(jīng)遷徙,自顧不暇,一時間根基未穩(wěn),忙著在荊州地界買田造屋,還沒來得及反對新政。
這在高義眼中看來是“大好勢頭”的局面,底下自是暗流涌動。只要一根弦崩斷了,勢必引起連鎖反應(yīng)。自信的高義向來是不怕在這種緊繃的事態(tài)中維持著危險的平衡的。他自認為一處弦斷,兩處弦斷,他都能力挽狂瀾。但他沒想到的是,最關(guān)鍵的那根弦,突然,崩了。
那是一個極普通的上朝日,蕭旸照樣昏昏沉沉地坐上龍椅。
武昌的這把龍椅是遷都后新制的,蕭旸摸過,屁股后頭有細小的孔洞。這是什么機關(guān),他再傻也能猜到。想必他一旦不再裝瘋,想開口對眾臣說出高義大逆不道的罪行,高義就會立刻啟動機關(guān),在他開口前讓他一命嗚呼。
要反抗高義,他似乎毫無機會。癲狂半生是他最好的出路。但是現(xiàn)在,他改變主意了。
他還有一條路。
“去江東。”
蕭旸只說了這三個字,沒頭沒尾,不只滿朝文武感到奇怪,連高義也一時想不透這是什么胡話。
就在這時,蕭旸牙齒用力一咬,藏于腮幫中的毒囊破裂,苦液入吼,奇烈的藥性使他面目猙獰。下一瞬,他猛地從龍椅上站起來,踉蹌兩步,噴出一口黑血——
當場斃命!
他死在了所有朝臣面前。
眾人驚恐的目光鎖定蕭旸未涼的尸身,高義卻往后頭看去——
今天,高衍沒來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