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從后花園回到殿中,全然不在意自己濕了的衣襟,看著靜姝空著的座位,心里空落落的。
李泰好不容易盼到了李恪回來,拿著酒壺坐在他身邊的位置上,斟滿了杯子,一邊責怪李恪去的太久,一邊對坐相飲,李恪也借著酒勁麻痹自己,讓自己能暫時的忘記那心痛的滋味。
李泰察覺到自己這位異母兄長的異樣,出去之前與現(xiàn)在判若兩人,可李泰與承乾的個性迥異,李恪不說,他也不多問,只是彼此默默飲酒,各人想著各人的心思聊以相伴。
連李恪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灌下了多少杯,也不知道到底是到第幾杯的時候,靜姝與長樂一起回來,繼續(xù)坐會采薇身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從靜姝進殿的那一刻,李恪的目光就再不曾從靜姝身上移開過。李泰借著酒勁,順著李泰的眼光看過去,瞥見靜姝,唇角牽扯一抹笑容,心下了然,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是自己這位年年行走在花間的兄長。
李恪全然不察覺李泰逡巡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他盯著靜姝,心里五味雜陳。她的臉龐敷了厚厚的鵝蛋粉,李恪卻一眼就看到了香粉底下隱藏的白皙面龐上的紅腫顏色,心頭一陣苦澀味道,用力握著酒杯的手指青筋泛起,就在他身邊的時候靜姝還被人這般傷害,除了心里的怒氣更多的是滿滿的自責。
李恪握緊酒杯,一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喉頭傳來火辣辣的感覺,他想平靜下心里對她的牽掛與疼惜,卻怎么努力也做不到。
采薇收回看著歌舞的視線,她從來是快樂無憂的,不曾察覺姐姐的異樣。
靜姝看著采薇,寵溺一笑,采薇更是得意,從玉盤中摘下一枚泛著光澤的紫色葡萄,蔥指熟練的把葡萄皮剝開,露出里面晶瑩的果肉,有甘甜的汁水從指尖流下,采薇揚手將葡萄送到靜姝的唇邊,靜姝側首,就著采薇的手把葡萄銜進口中,輕輕挪動貝齒,滿口清甜味道。
靜姝抬手輕輕撫摸著采薇的青絲,心思卻不在這宴席的歌舞與觥籌上,恍恍惚惚過了好些時候,帝后離席之后,眾人紛紛起身歸去。
已是深夜,馬車停在高府門外,靜姝與采薇下了車,得了鮮于氏的話兒便先告辭回屋。
清瀾打了水進來時候姐妹二人梳洗。
清瀾的手指觸碰到靜姝臉頰時候,靜姝吃痛低低沉吟一聲,清瀾不知怎么回事,盯著靜姝的臉頰,驚訝出聲:
“小姐,你的臉頰怎么了?”
清瀾的聲音,驚動了在靜姝身后一側梳洗的采薇,她急忙放下手上的錦帕,快步走到靜姝身邊,拉過靜姝的手,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掰過她的臉頰,看到靜姝左頰腫得高高的,五指掌印在暈黃的燈影下異常的清晰可怖,采薇貝齒咬著下唇,盯著姐姐低垂的眼眸,咬牙切齒道:
“阿姐,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你別問了,左不過我也不打緊的,過幾日也就好了?!?p> 靜姝不愿意再提起晚上的事情,撇過臉去。自古帝王家事,哪里容人置喙,蕭蓮之所以今日給她這一耳光,也不過就是因為李恪的緣故罷了,她心知肚明,卻故意裝作不知。
她原本也不愿與那四四方方的高墻,有什么剪不斷理還亂的牽扯,可是世事似乎從來都不能盡如人意,此時靜姝還不曾懂得,命運如此強大,強大到任人費盡心力也無力撼動。
采薇誤會了靜姝的意思。她知道靜姝是從晚宴上出去之后才受傷的,短短時間,宮墻之內(nèi),有能力有本事下得如此重手的,也不過就那么些人罷了。
采薇看著靜姝紅腫的面頰,心里五味雜陳,她以為阿姐閉口不提是因為怕她那沖動的性子給高家招惹無盡的禍事,寧可委屈自己也只想能夠息事寧人。
“阿姐,你就告訴我吧。怎么在益州那么久,為什么一到長安就要被人這樣欺負?!?p> 采薇紅了眼,她的親娘早逝,她自幼與靜姝長在一處,都由著大夫人尉遲氏撫養(yǎng)長大,靜姝待她,也從來與一母同胞無異,在她心里,靜姝是最大的依靠,是最重要的人。
靜姝希望忍氣吞聲掩藏下事端,采薇卻難以咽下這口氣。采薇的話兒不錯,這些年雖然在益州,不似長安城里富貴錦繡,繁華熱鬧,可到底是天高云淡,無憂無慮,靜姝又是從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長大的明珠,采薇從來生活在阿姐的庇護下,如今叫她如何舍得阿姐平白受了這樣的委屈還能視而不見呢?
采薇義憤填膺,似乎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恍然道:
“我知道了,是那個蜀王對不對,那日在城門外他就針對祖父和舅父,在太液池邊你又撥了他的面子,逼得他收回了自己的話兒,所以他一直怨恨在心里,故意報復是不是?”
采薇用力抓住靜姝的手腕,神色激動,一時也忘了尊卑之別,口無遮攔道:
“虧得我還一直以為,他是天家皇子,就算沒有霽月清風的氣度,也該是活得明明朗朗,做事光明磊落的主兒,卻怎么知道他會如此心胸狹隘,在太液池邊輕薄了你還不夠,還尋著機會這樣報復你?!?p> 采薇越說越激動,將今日在太液池邊的事兒一股腦的都說了出來,清瀾和清淺在一旁聽著,吃驚的瞪大了眼。
靜姝看著采薇,瞧她的神情似乎恨不得現(xiàn)在立刻就能奪門而出,往蜀王府里去給靜姝討回個公道來。
靜姝用力反手緊緊拉住采薇,生怕一個不小心讓她跑了出去又惹來滿城風雨,如今祖父才回長安不久,還不曾站穩(wěn)了腳,朝中風云波譎云詭,更不能在這時候惹出什么亂子來。
“不是蜀王殿下,真的不是他。”
靜姝努力的解釋著,只是采薇現(xiàn)在哪里有這個心思認真的聽,她只以為這是靜姝故意在替李恪開脫。
窗外燈影晃動,原來是尉遲氏回房時候,聽見姐妹倆屋里的動靜,進來一探究竟。
靜姝沒有想到會驚動了母親,見尉遲氏進來,靜姝忙松開抓住采薇的手,屈身給母親行禮。采薇顧不得什么禮節(jié),沖上前去,晃著尉遲氏的胳膊,委屈道:
“母親,你瞧姐姐的臉,都被人欺負成這樣了,她卻都不肯吭聲說出始作俑者到底是誰。母親,咱們?nèi)デ蠡屎竽锬锝o姐姐主持公道?!?p> 說著,拉住尉遲氏的衣袖就要往外走。尉遲氏忙伸手拉回采薇,溫柔道:
“你呀,總是這么毛毛躁躁的,這時候怎么能進宮驚動皇后娘娘呢。”
從來都是家里寵愛的孩子,采薇一時著急忘了宮中的禮儀,被尉遲氏一拉,頗有些尷尬的立在門旁不做聲。
尉遲氏上前幾步,靠近靜姝,她原本以為是她們姐妹二人之間的嬉鬧聲音,不曾上心,后來在窗外聽到采薇說什么蜀王,又是輕薄了靜姝,料到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仔細打量著靜姝,這個被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兒,讓她如何不心疼。
靜姝感覺到母親的目光,微微側頭想要掩住臉頰上的傷,尉遲氏的目光落在靜姝臉上不肯移開,眼眶泛紅。
傷在兒身,痛在娘心。
尉遲氏走到靜姝身邊,手指隔著錦帕觸碰到她的面頰,半晌出聲問:
“還疼嗎?”
靜姝抬眼,看著尉遲氏,綻開笑容,如同在塵埃里開出來的花朵,抬手握住尉遲氏停在她面頰上的手,道:
“母親放心,不疼了,也不是什么打緊的傷,過些日子就看不出來了?!?p> 尉遲氏遲疑半晌,吩咐了清瀾先去請了大夫來。
高府里的大夫姓藺,是從益州跟著來長安的,熟稔的照顧著高府上下人的身子,甚是盡心盡力。不多一會兒時候,清瀾引了藺大夫進來。
尉遲氏扶著靜姝在檀木椅子上坐著,藺大夫上前,手搭在靜姝腕上的脈搏上,又扶著靜姝的額頭看了看面頰的痕跡,回話道:
“小姐的傷是皮外傷,每日用藥敷上半個時辰,再佐以湯藥內(nèi)服,數(shù)日便可好了。”
尉遲氏側首輕輕點頭,讓清瀾跟著藺大夫去取了藥,放在爐子上文火慢慢煎著,再伺候靜姝喝下。
靜姝從來最怕這些藥的苦味,心里明白尉遲氏的擔心,也不曾說什么,任由著尉遲氏安排。
卻是采薇先按捺不住了,兩步靠近尉遲氏的身邊,她心里憋著一口悶氣,不吐不快:
“母親就讓阿姐咽下這委屈,阿姐不追究,母親也不追究了嗎?”
她是高府里金嬌玉貴養(yǎng)大的女兒,也一直以為姑娘家就該這般在養(yǎng)著,曾在心里期盼,若是將來她也有了女兒,必然要將她養(yǎng)成受盡寵愛的不食人間煙火模樣。
她不懂尉遲氏此刻的忍讓。這么多年,在高府若干的妾侍面前,尉遲氏從不曾有半步退讓,為何今日,靜姝與尉遲氏都選擇閉口,采薇想不明白。
尉遲氏吩咐了清淺出去,屋子里只余下母女三人,尉遲氏拉著采薇,在靜姝身邊坐下,低首詢:
“靜姝,你告訴母親,是不是李???”
是或不是,又怎么能說得清楚呢。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那伯仁之死,又到底與我,相不相干。
靜姝搖頭,道: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母親你信我?!?p> 尉遲氏長嘆一聲,無比心痛:
“母親自然信你,你說不是他,我也信不是他,只是這里頭少不了他的事兒?!?p> 靜姝從來不知道,看似不問閑塵的母親,原來如此洞若觀火,世事洞明,驚訝的抬眸看向尉遲氏,尉遲氏透過靜姝的眼睛,明白了一切。
拉過靜姝和采薇的手握在一處,尉遲氏道:
“你們都是娘的女兒,娘怎么會不心疼你們呢,只是這是長安城,天下之大,就是我們高家是皇后的母家也只能更加小心翼翼,赫赫高家,如同壘在沙堆之上的瓊樓玉宇,看著是萬丈光芒,卻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其中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你們的祖輩父輩能做的,只是把這沙堆堆牢一些,僅此而已,你們懂嗎?”
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靜姝花了十年時間才明白的道理,被母親三言兩語點破,再看采薇,從前那般無憂無慮,卻都是家里人苦心孤詣營造出的快樂安穩(wěn),有什么東西梗在喉頭,讓她的鼻子一陣酸澀。
“母親,是我不懂事,我不該說那些話的?!?p> 采薇的心里滿是自責,她不知道原來有這么多人在身后為她的嬌縱和任性費盡心機。
“傻孩子,你們兩個都很好,未來的路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機會,母親只希望你們姐妹能一如今日,永無嫌隙就好。”
靜姝不懂為什么母親會說出沒有選擇的話兒,她以為人定勝天,事在人為,沒有什么是改變不了的,縱然是如此,察覺到周圍充斥著的無奈,她只是唯唯的應下。
尉遲氏起身,道:
“今兒靜姝受委屈了,一會兒喝了藥就早些睡吧,我也回去了?!?p> 靜姝和采薇一起把尉遲氏送到小院外,看著尉遲氏在婢女的相伴下離開,就著清亮的月色,靜姝抬頭,不經(jīng)意間想到了那個在這樣月色下的霸道的男子,輕嘆一聲,揮去擾人的思緒,只愿他們再沒有什么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