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是笑著走的。
原本一年到頭聚合不到一個月的丈夫就在身邊拉著她的手。
原本漂泊天涯七載未見的小女兒伏在她的懷里。
原本木訥魯直說親不成的呆兒子帶著新婚的端莊兒媳侍奉在側(cè)。
白氏覺得:自家這人生啊,簡直不能更圓滿了!
這個時候離開,她真是心滿意足!
只有一件事,她得囑咐丈夫:
“綻兒性子野,可萬萬不能讓她嫁了高門大族里去……她委屈,還容易給你們父子闖禍……咱們家可沒人,有那個本事,收拾她的爛攤子……”
想起觀音寺求來的簽,白氏的眼睛亮了亮,示意余簡靠過來,悄聲笑道:“菩薩說了,綻兒的姻緣天定,不能急,唯有那一個才行……”
余簡含著淚,彎腰湊在她的臉龐旁邊,笑著頷首,也低聲答:“好,我記下了。綻兒的親事,咱們不急。等著那個人自己找上門來。”
溫柔若白色蓮花一般的白氏放開了一直抱著女兒的手,吃力地挨了挨丈夫的臉:“只是,苦,苦了你了……對不起啊,相公……”
手指滑開,柔荑落下,白氏閉上了永遠(yuǎn)含笑如水的眼睛。
“娘?娘!娘?。?!”
余綻眼看著那只手無力地垂在了床邊,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父皇駕崩了。
師父逝去了。
師兄失蹤了。
現(xiàn)在又是白氏……
余綻覺得心頭狠狠地痛,接著便是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發(fā)黑。
她軟倒在了床前的腳踏上。
“綻兒!”
余簡猛地喚了她一聲。
余綻身子一震,緩緩睜開眼,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爹,娘沒了……”
“咱們?nèi)齻€月前就知道會有今天!”
余簡沉聲說完,忽地反應(yīng)過來,余綻剛剛管他叫了什么,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盡力了。咱們都盡力了。別讓你娘走得不安心。好生著,幫著你嫂嫂,把你娘的后事,辦周全了……”
“……是?!?p> 余綻閉上了眼,淚水汩汩地從她的眼角往外涌。
盡力……
她的確是盡了一切努力。
可還是爭不過命運(yùn)。
余簡看著她絕望悲傷的樣子,垂下眼簾,只得先吩咐余縝和新婦尹氏:“縝兒,不要再哭了。你娘身后還有那么多事。你出去打點(diǎn)報(bào)喪等事??b兒媳婦,你遣人去請經(jīng)哥兒媳婦來幫著你,你婆母的葬禮,就偏勞你了?!?p> 小夫妻兩個答應(yīng)著起身,一同出門。
“四郎……”尹氏只覺得心底直發(fā)顫。
余縝趁人不注意,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別怕。外頭的事情,自有叔祖、父親和四妹妹呢。你只管照顧里頭就行?!?p> 尹氏怔住:“外頭……四妹妹……?”
忽然想到自己的婚事,臉上微微一熱,溫順地點(diǎn)頭:“是,我知道了?!?p> 房里。
余簡看著雙手握拳、渾身僵硬、幾乎連呼吸都不會了的余綻,垂眸道:
“你大伯母也病重了。你去看看吧?!?p> 一句話,余綻猛地抬起了頭,牙齒格格直響:“我去,看她?!”
“若是你大伯父推諉,我無法沖進(jìn)房里去把胡氏勒死?!庇嗪喌靥ь^,“雖然我也能掀了余家,但能不鬧那么大,頂好不鬧。”
他不能硬闖嫂嫂的內(nèi)室。
但是白氏的女兒可以,可以去替親娘出這口惡氣!
余簡說著話,解下了束發(fā)的湖青色帶子,然后脫去了外袍。
里頭已經(jīng)是一身麻布的孝衣。
余綻狠狠地抹了一把淚:“我去!”
這一世里這個拿她當(dāng)性命一樣珍視的娘,沒了。
她得為白氏、為余綻的親娘,做點(diǎn)事。
從回到余家,這還是余綻第一次走進(jìn)長房的院子。
“四小娘子,您,您來,是有什么事?”
一院子婆子丫頭,看著她的目光都畏懼無比。
因?yàn)橛嗑`白麻孝衣,長發(fā)披散,手里還有一張弓,和三支箭。
“我娘死了。我來報(bào)喪?!?p> 現(xiàn)在的余綻,冰冷,森寒,肅殺,整張臉上都寫滿了憤怒。
門簾挑開,余笙木著臉走了出來。
“大伯父?!?p> 余綻從脖子到腰背到膝蓋彎到腳踝,一動沒動:
“四兄成親了,三姐成親了,我娘過身了?!?p> 所以,按照約定,胡氏也該跟著死了。
余笙的目光從她一開一閉、不見血色的嘴唇,直接落到了她手里的長弓上。
瞳孔微微一縮。
“這是軍中才出的硬弓,沒有六百斤的臂力拉不開。你,能用?”
“嗡!”
余綻的動作快如閃電!
眾人只一眨眼。余綻手中的長弓已經(jīng)拉圓如滿月,而勾在弓弦上的右手指間,更是一口氣捏了全部的三支箭!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因?yàn)槟侨Ъ臉?biāo)準(zhǔn)方向,正是余笙!
這位余家的家主下意識地往右偏頭側(cè)了側(cè)臉,察覺到異樣,才趕緊把臉正了回來,然而,氣勢已經(jīng)完全喪掉。
“你母親斯文良善,賢惠得很。她過身了,真是,真是讓人傷心?!?p> 余笙倉促開口,想要挽回一些局面,但一張口,就直接丟了城池刀槍。然而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也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
“你大伯母昨夜開始也不太好,所以我才守在這里。已經(jīng)教人去請大夫了。
“你且回去忙你母親的后事,也跟你父親說一聲,一起把你大伯母的事情也預(yù)備著吧。我看,也就這兩天了?!?p> 余綻的雙臂紋絲不動,整個人穩(wěn)如泰山,口中清清冷冷:“這兩天?!”
“今天?!庇囿洗瓜卵酆?,緊緊地咬住了牙根。
收弓,還箭。
余綻偏一偏頭,看見了站在廊下拐角處已經(jīng)癱軟在丫頭身上、臉色蒼白如紙、眼中恨意滔天的余綰。
目光直直對了過去,余綻忽然忍耐不住地想要痛打落水狗:
“想當(dāng)年,我?guī)缀鯁拭?,我娘跪在這個院子里,哭著求你們。當(dāng)時你們所有人的臉,我都記得。
“尤其是大伯母抱著六妹妹,母女兩個都笑得極為開心。
“后來我娘拿了剪刀抵著自己的喉嚨,繼續(xù)求你們。大伯母卻說,正好,都死了,干凈,騰地方。
“然而我的地方,就是我的地方。誰想要占我的地方,就請先摸摸自己脖子上的腦袋,禁不禁得起我這三支箭!”
余綰的恨意變成了懼意,轉(zhuǎn)開臉,卻沒有半分的愧意、悔意。
早就料到是這個下場。
余綻還了一院子人一聲冷哼,轉(zhuǎn)身回房。
凈面,穿衣,停床。
余家小二房正式開始操辦白氏的喪事。
不過一刻鐘,余家小長房傳來消息:主母胡氏聽說白氏噩耗,傷心過度,咯血,病重。
急急忙忙請了大夫上門,卻也被沉痛宣告:預(yù)備后事吧。
當(dāng)天夜里,胡氏也沒了。
而小長房庶出的女兒余緋,則當(dāng)庭落發(fā),發(fā)誓要為嫡母誦經(jīng)祈福十年。余笙報(bào)了余奢知道,將余緋記在了胡氏名下,成了嫡女。
第二天天剛亮,余緋便被一架小車,送去了蓮花庵,帶發(fā)出家。
一天,余家兩個房頭的主母都沒有了。
余絡(luò)呆若木雞。
他的妻子王氏慌了手腳,眼巴巴地等著余絡(luò)去尋余笙:“公公就沒說該怎么辦?”
余絡(luò)神情麻木,許久才愣愣地告訴她:“爹早就讓我預(yù)備下了……”
兩場婚禮,接了兩場葬禮。
幽州城里提起余家,如今都在意味深長地交換著眼神。
余笙去請假。
妻子去世,他有一年的孝期。
可是蕭敢卻淡淡地一句:“軍器所正是緊要關(guān)頭,奪情吧?!?p> 直接便把余笙留了下來做事。
這個情奪得莫名其妙。
因?yàn)檫B治喪的四十九天假期都沒給,只批了七天。
那這到底是看重還是不看重呢?
整座幽州城都摸不著頭腦。
但是余笙自己很清楚。
他關(guān)在外書房里,把整間屋子都砸了個稀巴爛!
什么奪情?!
那就是蕭敢替余綻出氣,就不讓他好好給胡氏辦后事!
連人死了都不放過!
難道你們還想掘墳不成???
“爹……”余綰來給他送食水,哭得兩只眼睛腫得桃子一般。
余笙抱著女兒,兩只眼睛冒著無窮無盡的殺氣,從牙縫里擠出來兩句話:
“君子報(bào)仇,十年不晚。人家不也苦苦等了八年么?”
“是!有爹爹這句話,女兒就明白了!”余綰用力地擦淚,眼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喪事一完,余綻開始打點(diǎn)行裝。
“小娘子,我們真的去給先二娘子守墳么?三年?結(jié)廬而居?”阿鏑認(rèn)真地算計(jì)著到底該帶多少東西走。
余綻嗯了一聲,隨口道:“我才知道家里的祖籍竟然就在東寧關(guān)。既然如此,那怎么可能不去守著?”
她也正好要去東寧關(guān)往嘉寧關(guān)的那條山路上,給她師父夜平,立一個衣冠冢。
這個孝,她自然要守。
“聽說六小娘子也鬧著要去……”阿鏑偷眼看看余綻。
“她敢去我就打死她!”
余綻啪地一聲直接拗?jǐn)嗔艘恢О子鸺?p> 二十一天后,余家小長房、小二房上下扶棺前往東寧關(guān)。
蕭寒和蕭韻前去送行。
余簡帶著疏離,跟二人還禮,告辭。
“四小娘子,你守制有一年便好。東寧關(guān)那邊靠近北狄和西齊,不太平。你孤身一人,不要呆太久?!?p> 蕭韻看著她,依依不舍。
余綻懶得搭理他。
蕭寒也過來長揖行禮:“令堂在天有靈,必不愿四小娘子這樣孤凄。只是四小娘子心志堅(jiān)定,令尊不忍相強(qiáng)。四小娘子我行我素之余,還望照看二老心意,不宜過分?!?p> 余綻直接放了車簾。
神經(jīng)病,你們管得著么?。?
金無彩
有人說晚十點(diǎn)有點(diǎn)兒晚,不夠功夫吐槽的。嗯,從今天起,發(fā)布時間改到晚八點(diǎn)。跟我大貓神保持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