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之言畫完最后一筆，然后退后幾步，看著這幅畫了兩個多月的畫，還是覺得意猶未盡，可是他只想到此為止，這才是一個恰到好處的處理。如果再畫下去就是自我懲罰，就是沉溺，就是無法自拔。這就是他停筆的原因。他把畫作反扣在畫案上，這樣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不用再看到這幅畫了。
如果說的殘酷一點，世界上沒有一副畫是完整的。每一幅現(xiàn)已完稿的畫，都可以再畫下去，都是未完結(jié)的?？墒菫槭裁串嫾覀儺?dāng)時都戛然而止，是畫家們的主觀讓他們的畫作有了一個結(jié)束的信號，是一個他們所認(rèn)定的完結(jié)，這成為了畫作的宿命。而對于畫作本身，其實并不是，一幅畫永遠(yuǎn)都沒有完成的那一日。
他伸展了一下手臂，右肩膀因為常年繪畫酸脹不適，隱隱作痛，他捏了一下痛處的肌肉，仿佛是應(yīng)對他的動作，感覺到更疼了。
莊之言披上一件外衣，走出畫室，下班的人流在絡(luò)繹不絕的奔向一個稱之為家的地方。從他們的臉上可以看到疲憊，焦灼，以及夜晚降臨時終于又熬過了一日的那種得過且過的神情。
每當(dāng)這個時候莊之言就心思流轉(zhuǎn)，看著穿行而過的人流，這時該是美惠放學(xué)回家了，可是她正在巴黎上課呢。
莊之言在車流如織的車海里用了最好的車技，一路到家。打開家門的一剎那，仿佛聽到美惠喊道：“爸爸，你是不是很累了？待會我給你捏一下肩膀吧?！边@是她常說的話，似乎在畫廊里繪畫是一個體力活。繪畫就是一個體力活兒，一個姿勢幾個小時畫下來，絕對是一種體力加腦力的支出。
家里空無一人，他在玄關(guān)處換了拖鞋，一眼瞥見美惠的拖鞋，鞋面上的兔子有一雙亮晶晶圓滾滾的眼睛，仿佛在問我的小主人哪里去了，怎么這么多天都沒有看到她呀。
美惠在網(wǎng)上購買這雙拖鞋的時候還咨詢過他的意見。因為她看好兩雙，另一雙是小狗圖案。他說這種事還是自己拿主意，買什么都有道理，全在于她自己的喜歡。記得美惠說，那就兔子吧，更可愛嘛。她抬起頭來笑瞇瞇的樣子，非?？蓯?。他想讓她永遠(yuǎn)這樣快樂下去。
美惠留在沙發(fā)上的布娃娃，躺著的姿勢，像是冬眠一直閉著眼睛。他拿起來，布娃娃馬上睜開了眼睛，像是被喚醒了一樣，神采奕奕地看著莊之言。推開她的房間，一切都是安靜的，他把布娃娃放在她的床上，然后輕輕地掩上門。
晚餐他洗了馬鈴薯和生菜，加上黃豆醬，做了一道醬湯，然后放入面條。這是他很得意的一道省時省力的飯，美惠在時就會大聲喊冤，這簡直就是喂豬的，怎可人吃。想到她愁眉苦臉地噘著嘴一根一根地吃面條的情景，就想笑?，F(xiàn)在已是巴黎的中午時光，她的午餐是什么。
莊之言沖了一杯咖啡，他打開音響聽喬瓦尼·馬拉蒂的《Just For You》，像流動的水一樣，從心里最深處流淌出來然后沉淀下來，達(dá)到物我兩忘的境界。仿佛來自海底深處的寧靜，在房間里緩緩地鋪開。
他喝了一口咖啡，剛剛好的溫度。原來等待的意義就是能在一個最適宜的時刻等待著期待的結(jié)果。
今晚不畫畫。他不想再拿起畫筆，那感覺是來自心里的愿望。看了一部法國片《普羅旺斯的夏天》講述了一位老人跟家人因為積怨產(chǎn)生了隔閡，最后是一家人又其樂融融的故事。他很羨慕有家人的人，雖然他只是一個人生活。
莊之言跟美惠約好今晚九點鐘通電話，一天的時間里都在等待著這個時刻的到來，哪怕在集中精力繪畫的時候，也會有那么一瞬間手里的筆突然停頓下來，想象一下美惠在做什么，心里油然生出一種快樂。
距離九點鐘還有半個小時，拿著手機(jī)等著那個熟悉的號碼出在屏幕上。手機(jī)里往來的信息，像是連翻轟炸一樣，只要定制一種產(chǎn)品就一定會有類似的產(chǎn)品如影隨形地推介給你，真是得寸進(jìn)尺。突然看到一則信息，一個中國女子在英國被害，四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尸體上渾身都是瘀斑，有刀傷，煙頭燙傷，原來是結(jié)交的英國男朋友虐待所為。
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了進(jìn)來，他的意識還停留在剛才的信息里，手下意識地縮了一下，然后摁了接聽鍵，“美惠?！?p> “想美惠了，孩子既然放出去了就要一百個放心，否則每天提心吊膽的生活還過不過?！泵准蛹拥穆曇魝鞒鰜?。
“跟美惠約好了電話，我還以為是她的電話?！鼻f之言趕緊解釋。
“明天出去玩一下吧，你一個人在家沒意思，也不能總是畫畫，要出來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到大自然中找一下靈感。”米加加最后又補充道：“陳染和頂頂也去的?！?p> “把聚會的理由說得如此充分，簡直沒有理由拒絕呀。”莊之言說道。
“行，不耽誤你接女兒電話了，早八點出發(fā)，濕地公園?！?p> “好的。我也正想著明天去采風(fēng)，就去那了?！鼻f之言說完掛了電話。
正好趁著現(xiàn)在的空檔，把畫具準(zhǔn)備好裝入畫袋，突然想起來明天不是去畫畫的，是去玩的，這樣想著不禁笑了起來。只要去游玩就要帶著畫袋，這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個習(xí)慣，萬一有靈感的時候，就畫下來。但是明天他想改變一下習(xí)慣。
看著窗外的夜空，月光如水。一個人的寂寞時光，就這樣終老一生嗎，原來孩子在身邊的時候，還覺得時間過得快，但是剩下他一個人時，卻覺得時間走得慢了。
他正在惆悵的時候，美惠的電話打了進(jìn)來，不偏不倚剛好九點鐘。這個孩子總是能按照約定好的時間做事情，心中一喜。
“爸爸，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你猜猜?！泵阑葙u著官司。還沒等莊之言回答，她就迫不及待地說道：“我的鋼琴獨奏，老師說我彈得很棒。”
“這的確是一個好消息?！鼻f之言的聲音里充滿肯定和贊許。
“可是我很想家里的鋼琴。很想回家。”美惠還是露出了心意。
莊之言聽到此話，先是一愣，繼而安慰道：“美惠，適應(yīng)一段時間就好了?！彼坪躅A(yù)感到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