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求您開開門吧。”
“陛下,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太后娘娘可怎么辦?。 ?p> “求求您了!”
“您好歹出來走走吶?!?p> 皇帝寢殿外跪了七八個侍女太監(jiān)苦苦哀求,也不顧天上正下著大雨,悶雷陣陣,冰冷的石階刺的膝蓋生疼。
殿外又傳出踏雨而來的腳步聲,一襲鵝黃衣衫的女子一手提燈,一手撐傘,急匆匆的趕到門外低聲問他們:“陛下還不肯吃東西嗎?”一眾人點點頭,哭喪著臉說:“碧云姑娘你可來了,咱們?nèi)ソ刑竽锬锇桑@么下去實在不是辦法啊?!?p> “不行,陛下脾氣犟,我知道為什么事。”
碧云走到屋檐下收了傘,寢殿內(nèi)沒有一絲光亮,顯然是連燈都未點。她輕叩了幾下門說道:“陛下,長公主有句話?!?p> 靜默了半晌,她附耳想聽聽里頭的動靜,門卻“吱呀”一聲慢慢開了一道縫,沒有人露臉,只有個聲音在里頭幽幽說道:“進(jìn)來。”
她進(jìn)了門,也顧不得濕漉漉的裙袂就走到那人跟前行了禮。他蜷縮著坐于塌中,臉埋在膝蓋上,語氣冷靜的可怕:“她死了?!北淘撇⒉稽c燈,跪著看向榻上的人說:“臨行前長公主囑我照顧你,還有……”她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直起身子看著少年皇帝道:“請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他埋著頭,許久沒有說話,窗外的雨聲聽來格外清晰,零零落落打在這片不太平的土地上。自昨天下午聽聞平嵐長公主葬身火海的消息后他水米未進(jìn),除了平日伺候他的侍女太監(jiān)外無人關(guān)心這個沒有半分實權(quán)的皇帝。
天色早已暗下,他緩緩抬起頭,蒼白的臉色在夜里青黑的微光下顯得尤為駭人,臉上斑斑駁駁是一行行淚痕。碧云雙膝跪著挪了過去,也顧不得身份,抬手用袖管在他臉上抹了抹,自己眼里卻也滾下淚來,哽咽著問道:“餓不餓?”
皇帝秦澤抓著她的手有些顫抖,她覺察到手背上落了一滴滴溫?zé)?。“哭吧?!北淘戚p撫他的額發(fā)呢喃到,像對他說,也像對自己說。秦澤悲慟的嗚咽全哽在喉嚨里,他極力克制、隱忍,碧云拍著他不斷顫動的脊背,眼前也已一片水霧迷蒙。他們哭的不僅僅是葬身火海的女子,更是這漫漫長夜、浩蕩宮殿里的詭詐險惡和累累白骨。
他的情緒逐漸平息,最終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需要極大勇氣,用盡全身的力量,又好像輕描淡寫的對她說:“點燈吧。”
碧云依言起身,摸索著點亮了屋子里所有的燈,同時企盼這點微光能驅(qū)散秦澤心里的陰霾,哪怕一點點也好。待屋里的燈全亮了,她甩滅手里的火柴回身看向秦澤,不禁愕然。他端坐在桌前,頭發(fā)已整理的一絲不亂,所有的悲傷落寞像那幾道淚痕一樣從臉上抹的干干凈凈,唯獨微微紅腫的雙眼透露了剛才的一切。窗外雨停了,他沖碧云笑了笑說:“我有些餓了?!?p> 那是一個很長很長很長的夢,長得讓她忘了年歲、忘了時節(jié)。她坐在船邊搖晃著兩只白嫩嫩的小腳,啪嗒啪嗒拍著清澈的水面,濺起一串串水花和一陣陣笑語,她抬頭望望柳樹后頭忽閃的陽光,又看看遠(yuǎn)處碩大的綠油油一片的荷葉叫到:“哥哥,快往那兒去!我要摘一大堆蓮蓬給阿爹!”小船駛進(jìn)荷葉里,小小的她被擋住了視線,葉子擦著船沿發(fā)出“簌簌”響聲,她忽然有點害怕的捂住了眼睛。
再一睜眼,身邊密密麻麻的荷葉變成了密密麻麻的人,低頭跪在兩邊。沒有蟲鳴聲,沒有風(fēng)吹柳葉聲,也沒有忽閃的陽光,好靜,靜到連天都變陰了,她忐忑的走在跪地的人群中間,走啊走,好像永遠(yuǎn)走不完眼前的路,她好累,累的快走不動了才看見一扇門,凋落的朱漆、厚重的門板,高聳入云。她用盡了所有力氣才推開一條窄縫,喘了幾口氣便又開始推,大門一點點地動了,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打開。她從未這么疲倦過,當(dāng)門開啟的一瞬間,她跪坐在門后的屋內(nèi)。為什么屋里也這么靜?她用僅剩的力氣抬頭看,恰一陣大風(fēng)刮來,吹得眼前明黃的床帳飛舞不停,所有的靜謐剎那間變成了喧天的哭聲、罵聲、爭辯聲,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重重疊疊震耳欲聾。她頭痛欲裂,捂著耳朵大叫試圖蓋過一切嘈雜無比的聲響,哭著叫著呼喊著,卻沒有人回應(yīng)。
忽然一道驚雷狠狠劈下,大雨傾盆,寂若死灰……
“外面下雨了?”
“是啊,好響的雷聲,嚇我一跳。”
“噯,快過來!她醒了!”
“謝天謝地,看樣子不止嚇到我一人,多虧這聲雷。”
“你看好她,我去叫人來?!?p> 留下的一名侍女將屋里的好幾個火盆往床邊攏了攏,耳邊只有“嗶卟”的木炭燃燒聲,她坐在床邊看向躺著的人,她不知道她是誰,年紀(jì)應(yīng)該比自己小,皮膚白皙、身形瘦俏,長得也令人艷羨。此時她正睜著眼環(huán)顧四周,用有些喑啞的聲音緩慢的問道:“我……睡了多久?”
“整整十七天?!?p> 她輕嘆了一聲,閉上眼呢喃道:“真久啊……”
“不久,剛夠救回一條命而已?!?p> 她睜開眼望著床邊的女人,那人看出了她眼中的迷惑,說道:“你傷的很重,剛來的時候身子冷的像塊冰,若不是還有口氣在,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jīng)死了?!?p> 她試圖活動一下手腳,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僵硬的不像自己身上的東西,眼前是厚重的被褥和屋里大大小小的火盆宣告著她在鬼門關(guān)前晃了整整十七天。侍女輕輕把她扶起來,牽動手臂時,背后猛地一陣疼痛令她額上冒起了冷汗,幸好還感覺得到痛,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整個人微微發(fā)顫,咯咯的笑聲響徹整個屋子。那侍女一時愣住了,詫異的問她:“你笑什么?”
“活著不值得高興嗎?”她眉眼含笑看著她。
“你倒想得開?!笔膛χ膿u了搖頭,遞給她一杯熱水說道:“我叫雅勒,你呢?”
她冰冷的雙手握著杯子,手心傳來陣陣暖意,看著里面清澈的茶水,輕輕晃了晃說:“寶月?!?p> “寶月,寶月……用你們漢人的話解釋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被人捧在手心珍惜的意思吧?!彼恼f,捧杯一仰頭喝盡了水,“我想出去走走?!?p> “你知道這是哪兒么?”雅勒皺著眉反問她。
她抬頭仰望著高高的穹頂:“知道。”
“我們這里風(fēng)大寒涼,傷沒有養(yǎng)好之前不可以出去?!毖爬樟x正言辭的駁回了她的要求。
“你們遼人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牢牢看著?”寶月斜眼睨著她令雅勒有點吃驚,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脾氣著實不小,她停下了手里的事,轉(zhuǎn)身直直的看著她,眼前這個瘦俏的女人也看向自己,雙手交疊在身前,腰桿自然地挺著,蒼白無血色的雙唇微微抿起,泛上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像是無聲的威脅。
雅勒輕嘆了口氣:“明天吧,現(xiàn)在外面下著雨呢。”說著往門外走去,掀起氈帳厚重的門簾道:“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你別亂動?!?p> 寶月暗自笑了笑,無力地往下一躺,此時才覺得真餓了。
次日一早,雅勒果然守信,抱著一疊厚衣裳要給寶月?lián)Q上,她推托道:“你在外面等等吧,我一個人就行?!毖爬找苫螅骸澳氵€沒恢復(fù)好呢。”寶月卻強(qiáng)硬的輕推她出門,她有些氣惱,邊嘟噥邊往外走:“你們漢人毛病真多?!?p> 屋內(nèi)只剩寶月一人,她長舒一口氣,挪動自己尚不靈活的手腳緩緩下了床,一旁的桌上有面銅鏡,她沉吟片刻,還是坐在了桌前,側(cè)著肩膀褪下一邊的中衣,甚至輕輕解開了纏繞包扎在身上的細(xì)布。鏡子里的她因為這十七天的夢魘而瘦了許多,凸出的肩胛骨上是赫然一大片暗紅,像行將枯萎的紅蓮爬上肩側(cè),她緩緩抬起手,冰涼的手指輕觸到了傷口,不知是指尖的涼意,還是疼痛,令她不由打了個冷顫。她低垂著肩,抬頭看了看高高的穹頂,一切都是新的了。
床邊放著足以御寒的厚實冬衣,她思索著雅勒的模樣慢慢換上了從未穿過的外族衣裳。整頓一番,當(dāng)她掀開門簾的一剎那,凌冽的寒風(fēng)撲面而來仿佛要灌入四肢百骸,令她趔趄了一步。她欲穩(wěn)穩(wěn)步子,可隨風(fēng)而至的還有一陣響亮又雜沓的馬蹄聲,她向前望去,倏忽間草屑紛飛,草原初春的艷陽被猛然擋住,烈烈襲來的風(fēng)令寶月腳下一軟,倒在了地上,眼前的人穩(wěn)坐馬上大聲笑了起來,他背對陽光,身形高大,陰影中看不清模樣。
她皺了皺眉,那人早已翻身下馬,對她伸手說道:“地上涼,快起來?!?p> 寶月抬眼看了看這個俯身的男人,高挺的鼻梁,淺褐色的眼眸,臉上掛著一絲笑意。她猶豫了一下,卻被他不由分說的一把抓住,毫不費力的從地上提了起來。他手掌暖熱,令她想起了屋里燒得火紅的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