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馮澄神色疲憊地趕回來:“屬下夜探賀府得到消息,齊皇怕是時日無多了。齊皇如此急切地把皇九子推出來,同時又將皇四子推到風(fēng)口浪尖,屬下猜測,他該是要對皇四子下手了……”
蕭瑾亦覺得有理:“東方家與李家聯(lián)姻之后,皇四子實力明顯比其他兩人強(qiáng),那么皇長子與皇九子定然會聯(lián)手打壓他,而且是速戰(zhàn)速決?!?p> 蕭瑾遍體生寒,語聲沉重:“如此,皇四子已經(jīng)沒得選了,他只能被逼反?!蹦敲?,倘若一旦失敗,東方家與李家將會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馮澄垂眸,沒有再說話。
蕭瑾沉思良久,如何才能把李家從這趟渾水之中撈出來呢?
“倘若破壞這樁婚事,能否讓李家與東方家撇清關(guān)系?比如,讓李晚晴假死逃脫,我們讓路丙帶她去大梁?!?p> 馮澄搖了搖頭:“沒有用的,齊皇似乎打算釜底抽薪了?!?p> 諸事不順,蕭瑾愁得頭發(fā)都掉了好多。
九月二十,不厭城李家有位女公子的流言尚未消散,又一道賜婚圣旨猶如驚雷般在城里炸響,令人猝不及防。
李家上下,闔府跪迎。宣旨公公高唱: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躬聞不厭城李家有女慕川,年方十五,品貌端正,靈敏聰慧,正待閣閨中。而朕之皇六子景王年將十八,文武并修,德行兼?zhèn)?,適婚娶之時。故而朕將李家慕川欽定為皇六子正妃,擇良辰吉日完婚!欽此!”
蕭瑾瞬間如遭雷劈。齊皇竟將她賜婚皇六子景王?皇六子究竟是誰她都不知道!
李老夫人臉色驚變,李家主垂著頭,面上看不清神色。李晚晴、李邵川吃驚得回不過神來,蕭瑾心中卻像堵了一塊石頭一樣難受。
她來自大梁皇室,并非齊人??磻蚓涂磻?,怎么把自己牽扯進(jìn)去了?就算接了圣旨,完婚是不可能的。
“李家主!”周公公出言提醒,“為何不接旨啊?”
李家主跪答:“回周公公的話,此乃草民長庶子之女,早已隨她大哥李彧川另立門戶,草民不知-”該不該接?
周公公陰陽怪氣地笑道:“既然皇上讓咱家把圣旨帶到貴府宣讀,自然該由李家主接旨。”
時隔不到三個月,李家主再次巍巍顫顫地接過賜婚圣旨,帶著闔府之人俯首拜謝:“草民接旨,跪謝皇恩浩蕩!”
送走周公公之后,闔府上下又議論紛紛,無知婦人與姑娘仆從婢女們皆是面露喜色。
李老夫人發(fā)話:“老二,老四,邵川,慕川,你們隨祖母去閣樓議事房,老爺子有話要說?!?p> 藏書閣旁邊單獨辟出一間議事房,用于商議家族大事。因著在湖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四周動靜,在商議要事之時,不會輕易被人偷聽。
兩老正色位于上座。李二爺,李四爺分別坐在兩側(cè)首席,李邵川與蕭瑾位于兩側(cè)次席。
“父親,感覺越來越亂了,這可怎么辦?”李四爺剛過而立之年,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便養(yǎng)成了一個珠圓玉潤雍容華貴的胖子。他作為李府嫡系幼子,性子素來沖動。
李家主年近古稀,滿頭銀發(fā),一雙眼睛尚且炯炯有神。他不答兒子的話,卻是望向蕭瑾:“慕川,你素來聰明,眼下情況,你有何想法?”
前天李邵川帶著蕭瑾進(jìn)了議事房,兩人與李家主密談小半日,已將朝廷的局勢分析過一遍。隨后李家主又與李老夫人、李二爺、李四爺交了個底。
李家雖然式微已久,但并非就不關(guān)注朝廷的風(fēng)向,李家主心思深沉,在聽聞恭親王元熙任南境兵馬將軍時,便開始嗅到了些許派系之爭中隱藏的陰謀。
因而,當(dāng)他聽完蕭瑾那番言論后,不僅沒有絲毫懷疑,甚至對這位庶孫女刮目相看。
蕭瑾抬起頭,艱難地開口:“祖父,這是一個不得不跳進(jìn)去的局,事已如此,我也沒有破局之法?!?p> 唯一的辦法就是做好逃命的準(zhǔn)備,她已經(jīng)讓身邊的影衛(wèi)路乙?guī)巳ヒu擊南境軍營,打算火燒糧草了。倘若成功的話,朝廷會從皇長子派系當(dāng)中分出一些人手去應(yīng)付,如此一來,既可拖延一些時間,亦可給皇四子的起事增加一兩分勝算。
李二爺神色凝重地說道:“父親,有件事情兒子必須稟告,聽阿祥說,近些天,府外來了不少可疑之人,都在盯著咱們的動靜?!?p> 李二爺口中的阿祥便是李府管家李萬祥,負(fù)責(zé)統(tǒng)領(lǐng)所有的護(hù)院。
“真是可惡!”李四爺破口大罵,“皇帝老兒心思狠毒,這些年明里暗里對咱們李家下手還少嗎?數(shù)百年來,咱們李家從最初大權(quán)在握的勛貴淪落成商戶之家,他還不放過我們!”
李邵川開口問道:“祖父,孫兒實在不明白,為何皇帝非要置李家于死地才肯罷休?”
關(guān)于此事,蕭瑾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老夫人嘆氣:“說起這個,也是祖母的錯,當(dāng)年祖母初初嫁入李家,赴宮宴時得罪了當(dāng)時的方太妃,方太妃不知從哪里找來一位道長,傳出流言,說咱們不厭城李家是西蠻王室后裔?!?p> “方太妃,可是恭親王的生母?”李邵川突然想到那位赫赫有名的兵馬大將軍元熙,心下一沉。
“沒錯,方太妃便是恭親王的生母,甚得先帝信任,因而,方太妃說的話亦是舉足輕重。好在當(dāng)年你祖父對先帝繼位有功,流言被強(qiáng)行壓了下來。然而先帝與當(dāng)今圣上卻沒有完全消除猜疑,這些年大概也聽信了不少小人的讒言,各種說法的都有?!?p> 西蠻王室后裔?
蕭瑾心中咯噔一下,想起魯谷山墓地之事,不由得冷汗涔涔,方廷靖不會是將自己懂得西蠻文的事泄露出去了吧?倘若真那樣,豈不坐實了李家是西蠻王室后裔的流言?
然而,蕭瑾還是不明白:“那為何他們?nèi)绱思蓱勎餍U王室后裔?”
李家主喝了半口茶,聲音之中帶著幾分滄桑:“其一,數(shù)百年前,咱們李家的老祖宗確實暗中收留過西蠻王幼子。其二,西蠻王室曾作為附屬國歸順于大齊,后來被大齊滅國,西蠻王幼子是王室最后的血脈,亦被朝廷斬殺。西蠻王室雖然覆亡,但卻留下了一座寶藏,大齊尋找多年亦未能發(fā)現(xiàn)。如若有人借李家之勢,扯來西蠻王室復(fù)國的大旗造反,那么皇帝定然是忌憚的。”
蕭瑾眨著眼睛問:“祖父,西蠻王室的血脈,真的已經(jīng)斷了嗎?”
李家主倏然望向她,目光之中閃過一絲異色,稍縱即逝:“自然是已經(jīng)斷了的!西蠻王子嗣不興,長子死在幕僚手中,次子戰(zhàn)死沙場,幼子被朝廷斬殺,唯一的女兒又紅顏薄命……”
蕭瑾不由得聯(lián)想起多年以前那一句西蠻王室暗語:“帝王山中月,魯谷江下尋?!?p> 她不明白,既然西蠻王室血脈已斷,王室的暗語又怎會傳承到她這里?
蕭瑾心思細(xì)膩,當(dāng)即問了一句:“魯谷山墓地下埋葬的那位主子與李家老祖宗收留的西蠻王幼子是何關(guān)系?”
李家主端著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們是同胞姐弟?!?p> 蕭瑾目光犀利:“那么祖父,您定然有很要緊的事沒有說出來?!?p> 李家主心中驚疑不定,面上卻故作不動聲色:“該說的祖父都已經(jīng)說了。”
蕭瑾尚且不死心:“祖父,六年前,我與邵川哥哥可是從魯谷山中的墓地死里逃生出來的。我覺得,那位西蠻王室公主,也許沒有死……”
在座之人駭然大驚,神色各異,議事房驟然陷入死寂。
“罷了罷了,祖父就告訴你們吧。橫豎咱們李家已經(jīng)到了如此地步,最壞也莫過于一死。”李家主嘆了一口氣,慢慢道來,“也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西蠻公主嫁入方家,不出三年,方家主母與她結(jié)怨已深,后來為泄私憤,竟令人給她下藥,活活送進(jìn)魯谷山墓地?!?p> 除卻蕭瑾,其余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李四爺問:“方家,該不會就是海臨方家吧?”
李家主點頭:“正是。方家興建墓地的初衷,是朝廷授意的,其目的是為了混淆那些窺視寶藏的江湖人視線,讓他們以為所謂的金山銀山就在魯谷山墓地里?!?p> “后來那位西蠻公主,其實并沒有死,她被咱們李家的一位老祖宗從墓地里救了出來,至于再后來去往何處,無人得知?!?p> 在座幾人聽罷,已經(jīng)不會更吃驚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蕭瑾越發(fā)著急:“那位救了西蠻王室公主的李家老祖宗后來如何?”
李家主掀了掀眼皮看她:“與西蠻公主隱姓埋名,雙宿雙飛,從此不知所蹤?!?p> 蕭瑾心里砰砰直跳,她有一個大膽的猜測:“那位老祖宗叫何名字?”
李家主狐疑地看向她,沉思片刻方說道:“單名一個‘顧’字,義無反顧的顧。”
那她的猜測該是沒錯的了!
蕭瑾壓在心底里六年之久的疑惑與不解,終于在這一刻得到了一個合適的答案。倘若她沒有猜錯,大梁顧家的兒女才是西蠻王室后裔。
難怪顧家子弟大多聰慧異常,傳言中的西蠻王室子弟不就正是如此嗎?蕭瑾覺得除了血脈的原因,更多的應(yīng)是族學(xué)家風(fēng)的影響吧。
如此,誤闖魯谷山禁地之事,既然是有人蓄意而為,那么此人定是與最大得利者的立場一致,而最大得利者,不就是她蕭瑾嗎?
左邢!沒錯,定然是他的主意!左邢設(shè)計讓方廷靖帶著她進(jìn)入墓地,同時還護(hù)她周全。
以蕭瑾對顧家的了解,顧家對大梁皇室應(yīng)當(dāng)沒有隱瞞,而左邢又不惜讓她以身犯險進(jìn)入墓地,只說明一個問題,那一句關(guān)于寶藏的暗語,并沒有在顧家代代相傳下來。
議事房中,大家心里都十分煩躁,除了李家主,無人注意到蕭瑾的神色異常。
李四爺?shù)溃骸叭绱苏f來,咱們李家真的與西蠻王室血脈沒有一點關(guān)系,父親,可是當(dāng)真不知那位公主后來的下落?若是知道的話,我們可以用這個消息去跟皇帝討一道赦免的圣旨……”
蕭瑾慢悠悠地瞥了一眼李四爺,神色不愉。
李家主十分肯定地說:“當(dāng)真不知?!?p> “好了,老爺子。眼下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李老夫人忍不住插話,“還不如想想如何逃過此劫?!?p> “老二,你做好準(zhǔn)備,盡早安排人,想辦法將咱們嫡系一脈的幾個小子和丫頭們送出城去?!?p> “老四和邵川,你們?nèi)嗣}廣,這些天就多打探打探朝中的消息,有什么動靜第一時間告訴我?!?p> “至于慕川,等你三叔從外家回來,我讓他陪你去邵都走一趟,見一見那位多年未曾露臉的皇六子,你意下如何?”
說起皇六子元景,還真是個謎一般的人物。十幾年來,從沒有傳出過一點關(guān)于他的消息,若非這一回賜婚,誰還知道這位皇六子活著。世人對于他最后的印象,大概就是他五歲時在宮宴上向東方貴妃的臉潑酒水之事了吧。
李家主打的好主意,讓她跟著那位不太靠譜的“三叔”,去見一個素昧謀面性情暴躁的皇子?
蕭瑾嘴角抿成一條直線,眸底盡是失望之色,隨后又扯開嘴角笑道:“但憑祖父安排?!?p> 盡管失望,然而她卻不能眼睜睜地任由這一大家子走向絕路,大哥對她恩重如山,李邵川亦真心待她護(hù)她,甚至從六年前起,就偷偷地開始給她準(zhǔn)備嫁妝……況且,李家與顧家還有著那般的淵源,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置身事外。
李邵川緊繃著臉,指關(guān)節(jié)泛白。他知道祖父偏心,舍不得嫡子嫡孫犯險,便將一個庶子一個庶孫女推出去。邵都一行,前途未卜,進(jìn)了皇城,真若碰上變動,恐怕逃都來不及。
“祖父,慕川已被賜婚于皇六子,大婚之前私下會面于禮不合,況且她一個姑娘家,怎能讓她去以身犯險?不如由我去邵都,三叔和慕川留下吧?!?p> 李家主看了蕭瑾的反應(yīng),雖然心中深感欣慰,但他知道到底是虧欠了李彧川兄妹,此時聽了李邵川的一番話,面上似乎有些動搖。
“不行!”李老夫人一句話駁回,“你莫要胡鬧!慕川是皇帝欽定的皇六子正妃,尋常人不敢輕易對她出手,但是你卻不同。”
李老夫人對蕭瑾這個拋頭露面的孫女實在是不喜,哪家的姑娘像她這般,長年作一副女公子的裝扮行走在外,還不顧名聲敢舞刀弄槍的?
蕭瑾只覺得好笑,突然想起前不久大哥心疼她,讓她考慮換回女裝時,左邢曾說過的話:“天家貴女百無禁忌,女公子又如何?”
對此,蕭瑾亦深以為然,不管別人如何想,她的身體里都流淌著大梁皇室的血脈,她是公主,一般的官家閨秀怎能與她相比?她再特立獨行,哪怕捅破天去都輪不到別人來指指點點,何況自己又不是個蠢的,凡事還有左邢兜著!
不過,對于李老夫人方才說的話,蕭瑾亦是認(rèn)同的,她可不想帶著李邵川這個拖后腿的人。況且,她并不打算去邵都,而是想趁此機(jī)會回一趟大梁的云城。
“祖父,不必等三叔了,我?guī)е蟾缌艚o我的那些人,明日啟程前去便是。邵川哥哥是李家嫡孫,如果貿(mào)然離開,說不定會驚動那些暗中盯著李家的人,倘若逼他們提前動手就不好了?!?p> 李邵川今日穿了一身得體的衣袍,頭發(fā)高高束起,眼中少了清逸,多了幾許愁緒。
蕭瑾說:“六哥,我定會平安歸來!”
李邵川頹然低下頭,一種無力之感油然而生:“都是六哥無用,若是我有大哥那般身手,即便拼了命亦要護(hù)你周全?!?p> 可他不能任性,他知道慕川的厲害,也知道自己跟著去邵都非但幫不了忙,甚至還可能成為拖累。
馮澄原本是不同意蕭瑾貿(mào)然回大梁的,但眼下局勢異常,這事也實屬無奈之舉。
蕭瑾沒有耽擱,翌日清晨,她令馮澄駕一輛馬車往邵都的方向走,故意掩人耳目。而自己卻帶了路甲、路丙兩人悄悄出城,他們風(fēng)餐露宿馬不停蹄,一路往南直奔梁國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