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瑾送完信之后,隨即回到了住處。暗中跟隨她的路甲突然現(xiàn)身,眉間焦慮不安。
路甲才二十出頭,但素來沉穩(wěn)精干,老成持重。此時這副模樣卻不太對勁,蕭瑾再三追問他究竟發(fā)生了何事,路甲三緘其口。
蕭瑾一雙清冷的眸子越漸變得凌厲。
路甲咬牙狠下決心:“屬下想跟著馮令使,望主子成全?!?p> 蕭瑾沉了臉色:“為何?”
路甲咬了咬牙:“屬下與路丙有私怨?!?p> 蕭瑾坐在書房里擦拭著她的隨身長劍,神情有些恍然:“哦,原來是這樣?!?p> 近來她厚此薄彼,更喜歡性格跳脫的路丙,難免冷落了路甲。
也罷,橫豎她又不缺人,他愿意跟誰就跟誰吧。
“那你便走吧,這院子有那么多人守著,我也不需要你天天盯著?!?p> 路甲當(dāng)即跪下,神色鄭重地再三叩謝,道別之后提起包袱就出了門。
蕭瑾想來想去都覺得路甲的離開太過突然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路甲前腳剛走,路丙就辦事回來了,蕭瑾特意問他是否有要事稟報,路丙的神情有幾分微妙。
蕭瑾雖然年紀(jì)不大,但察言觀色的心思卻不差,她總覺得路丙似乎有事隱瞞著她。
蕭瑾清了清嗓子:“路丙啊,路甲說你與他有私怨,我想了想,為避免你們兄弟鬩墻,還是決定讓你跟回你師父算了?!?p> 路丙一聽,頭搖得像撥浪鼓,左邢在他心中其實是陰影般的存在。他好不容易才換了個對自己和顏悅色的主子,怎么能又回到那個惡魔師父身邊,才不要,打死都不要。
“回主子的話,屬下有要事相告?!甭繁麑彆r度勢,很快就作了聰明的決定,他決定將路甲故意隱瞞之事和盤托出。
蕭瑾單手托著下巴,十分滿意他的表現(xiàn):“說吧?!?p> 路丙抬眸,吞吞吐吐地說:“那天您還在昏迷之中,大公子收到一封馮令使的信,信中說邵都那邊東方家主出事了?!?p> 蕭瑾面色一沉,揪緊衣袖,難怪她這幾日都是心神不寧的,東方家主出事了,意味著什么,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事態(tài)正在往不好的方向發(fā)展。
“不厭城李家的消息呢?有嗎?”
路丙搖了搖頭:“屬下不知,后來大公子又單獨與路甲商量了半個時辰?!?p> 蕭瑾擰眉沉思,路丙說出心中想法:“屬下認(rèn)為,大公子其實是回了不厭城?!?p> 路甲與馮澄有過命交情,這就難怪路甲不惜換主也要回去了,原來是那邊的局勢已經(jīng)如此糟糕。
蕭瑾想了想,在出海之前,她覺得她還是有必要回一趟齊國。
今夜無月,只有稀稀落落的星。
夜色濃重,附近的狗吠聲突然多了起來。蕭瑾屏息凝神,耳朵動了動:“不好,我們被人包圍了。”
路丙迅速命人隱藏在暗處戒備。
不出片刻,一大群官兵氣勢沖沖地推門而入。
趙明譽掃視一眼整個院子的環(huán)境,空空蕩蕩,只覺十分簡陋,顯然這里只是臨時落腳的地方。
蕭瑾彷徨遲疑片刻,便一改慌亂神色,轉(zhuǎn)過臉去,冷冷地發(fā)問:“不知幾位官爺夜闖民宅,有何貴干?”
她驀然見到趙明譽那一刻差點露出馬腳,幸好戴著半邊面具,不至于泄露她臉上的細(xì)微的真實表情。
趙明譽心情越發(fā)壓抑,當(dāng)他越接近眼前的少年,便越是感覺到惶恐與不安。
少年身穿簡裝勁衣,眸子黑白分明,只可惜上方半張臉被銀色面具遮住了。
趙明譽小心翼翼地問:“閣下可是舊識?”
蕭瑾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她鳳眸幽深,眼神犀利地對上趙明譽殷切的目光,唇邊吐出兩個字:“不是?!?p> 她的身上自帶著一股無聲無息的威懾。
趙明譽眸中神采驟然黯淡下去,他以為他終于找到了蕭瑾,可是面前的少年太過陌生了,他的瑾兒,是萬萬不可能有那般凌厲的眼神。
但是,顧尹說的那字跡又是怎么回事?
人或許都會變的吧,畢竟六年過去了。
趙明譽以審視的眼光盯著她,單刀直入地說:“那你把面具摘了,以自證身份?!?p> 蕭瑾從來沒覺得這般可笑,六年前說“愿往后山長水闊各不相擾”的是他,如今突然冒出來逼她承認(rèn)身份的也是他。
“哦?當(dāng)真?”蕭瑾輕笑,言語輕蔑,“只是見過我真面目的陌生人,他們都死了?!?p> 趙明譽皺眉,顧尹那家伙雖然平日里吊兒郎當(dāng),但認(rèn)字跡這種事情他不會錯。
“那便跟我走,我?guī)闳ヒ妭€人。”
蕭瑾心里咯噔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大意了。他必定是因為自己去送了紙條,才跟著追查到這里的。
唉,她怎么可以親自執(zhí)筆呢,她以為特意隱藏了自己本身的字跡,趙明譽便認(rèn)不出來,但是她偏偏算漏了顧尹。
此刻,蕭瑾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直覺顧尹就在云城。她在心中迅速地做著衡量,究竟要不要跟他們坦白呢?
正當(dāng)她猶豫著要不要將路丙與十余暗衛(wèi)的底牌亮出來時,一群蒙面黑衣人殺了進來。蕭瑾幾乎一眼就能看出帶頭之人的身份。
蕭瑾的心里有過片刻的震驚,方廷靖作為齊國皇子,他竟敢為了她以身犯險,就不怕被趙明譽活捉嗎?
趙明譽眉如遠(yuǎn)峰,深邃的眼神緊隨著蕭瑾的身影,目光有著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
他的嘴角抿著一絲冷意:“動手,除了戴面具的,其余人死傷不論!”
“慢著?!币坏狼謇实穆曇敉回5貍鱽?,身穿藍衫的挺拔少年大步踏入院門,語氣凌厲地警告在場的官兵,“趙書墨,你的人若敢跟她對著干,我顧三必定削死你!”
四周一片死寂,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蕭瑾看到來人,頓時怔在原地,霎那間閃過無法自控的失神,手中尚未出鞘的劍又收了回去。
眼前的少年,面容俊美,如月下清泉,氣質(zhì)溫潤卻不文弱,堪堪與眾不同。此等通透爽朗之人,大概是千里難尋。
方廷靖看到蕭瑾的目光如烙印般燙在那人身上,他的心像是突然被人猛烈地從高處摔下,破爛不堪。
顧尹的目光落在蕭瑾身上,見她眼神的亮光忽明忽滅,緊緊咬著嘴唇。
他語聲輕顫,止不住激動:“小七,真的是你嗎?”
小七是他從小帶大的妹妹。記憶之中,小七遇到為難的事就喜歡沉默,喜歡抿緊嘴唇。另外,她的小眼神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他顧三。
蕭瑾心里再也無法平靜,顧尹是她的哥哥,從小將她捧在手心上的兄長。她面對顧尹時,無法做到像對待趙明譽一般泰然自若。
顧尹一步一步行至蕭瑾面前,眼神悲戚:“小七,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是不是你?”
入夜的風(fēng)勢似乎有點大,帶著幾絲雨后的涼意。
蕭瑾被逼迫得臉色煞白,眼神飄忽,不敢與之直視,她動了動嘴唇,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故人已逝,今非往昔,萬勿相念?!?p> 終究是抵不過顧尹烈烈注視的目光,蕭瑾不得不棄械投降。
趙明譽與顧尹皆是聰慧之人,聽得這般回答,心跳驟停數(shù)息,旋即喜難自禁。
而方廷靖目睹此情此景,卻是頓時力竭,渾身冰涼。
他們竟然真的相認(rèn)了!
方廷靖看得十分清楚,眼前這位稱呼“慕川”為“小七”的人,必定在她的心中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難道他就是慕川喜歡的人嗎?
趙明譽神色復(fù)雜,眸中似有驚痛隱現(xiàn),他對她牽腸掛肚整整六年,如今再見面卻是這般光景,什么故人已逝,今非往昔,見鬼的勿相念。
“小七乖,跟我們回去可好?哥哥給你做很多好吃的菜?!?p> 顧尹目光哀婉,用幾近乞求的語氣勸她跟他們走。
身份已被識破,任憑蕭瑾的心腸冷硬如鐵,都做不到就此甩袖而去。
雙方僵持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蕭瑾最終獨身一人跟著他們?nèi)チ粟w府,而方廷靖則帶著他的人,失魂落魄地回了齊國,臨走前,湊到蕭瑾耳邊說:“慕川,我相信你會回來,李家危在旦夕了。”
蕭瑾倏然繃緊臉色,他這是在賭她對李家的情義嗎?
路丙聽從蕭瑾命令,繼續(xù)隱匿行蹤,并在暗中相護。
蕭瑾,趙明譽,顧尹,三人一夜未眠,各自煎熬于心。
蕭瑾入住趙府的事,并未驚動趙隨將軍。第二日,顧尹親自下廚,做了四菜一湯。一張四方桌,顧尹坐在二人中間,趙明譽與蕭瑾相對而坐。
干筍炒雞肉,紅燒鯉魚,清炒葵菜,魚頭豆腐湯,都是蕭瑾喜歡吃的。
顧尹想看蕭瑾如今的面目,蕭瑾只道容貌有損,不愿摘下面具,顧尹亦不敢勉強她。幸好面具只有上半邊,并不影響飲食。
顧尹不斷地給她夾菜,興致勃勃地問她:“好吃嗎?”
蕭瑾點了點頭,頓覺心酸,味道還是原來的味道,只是品嘗的心境再不復(fù)從前。
顧家禮教甚嚴(yán),席間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所以他們都顧著吃飯,并沒有多過多談話。
食后,三人席地而坐,借對弈來消食,蕭瑾觀棋不語。
趙明譽幾次欲言又止,想解釋當(dāng)年普南山下拒不相見之事,但沒有找到合適時機,加之顧尹一直在場,那樣不仁不義之舉雖然非他本意,但卻是他的祖父一手促成,真真令他難以開口。
期間,顧尹隱晦地問起蕭瑾當(dāng)年之事。蕭瑾不愿多談,只是提醒他們:伴君如伴虎,莫要惹禍上身。
趙明譽與顧尹相視一眼,臉色皆不好看。顧尹不是蠢人,早在得知蕭瑾還活著時,就意識到當(dāng)年的真相并非事實,事實是另有真相。
她的眸子仍舊明凈如初,談及舊事,面上亦絲毫沒有怨懟之氣。
氣氛尤為默契,顧尹與趙明譽都不忍多問她關(guān)于這些年來遇到的事,他們想著來日方長,總有機會弄清楚一切真相的。
殊不知蕭瑾早有打算,她在踏入趙府之前就命路丙暗中查探城中各處情形,等待時機帶她離開趙府出城。
入夜,蕭瑾和衣而睡,面具仍舊不摘。
這一夜月黑風(fēng)高,及至夜半,號角連聲響起。
趙家親衛(wèi)飛馬來報,說齊國大軍壓境,眼下北邊各處要塞已被重兵把守,趙明譽手下副將已率眾親衛(wèi)連夜趕赴前線,嚴(yán)陣以待。
蕭瑾聞聲膽顫心驚,披了件外袍匆忙往外走。只見趙府燈火通明,趙家軍數(shù)十親衛(wèi)已集結(jié)成隊。
顧尹站在庭階下,胸中熱血之意翻涌,眼底擔(dān)憂之色盡現(xiàn),他顫聲說道:“趙書墨,定要平安歸來。”
趙明譽與他相擁過后,一躍上馬。
此時他已整裝待發(fā),深冷鐵甲在身,眼底盡是肅殺之意。
他見到蕭瑾出來送征,心中欣喜若狂,與蕭瑾四目相觸之時,眸中一片柔和。他用力握緊韁繩,目光在她的臉上流連許久,情緒莫辨。
“顧三,小七,等我回來?!?p> 沒有時間再容他傷懷,驟然發(fā)力,策馬而去。
蕭瑾說不清心中感受,手心滲出冷汗。
顧尹望著趙明譽遠(yuǎn)去的背影,拍了拍蕭瑾的肩膀:“夜涼,回去吧?!?p>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趙明譽拔營之后,號角聲尚未停歇,蕭瑾便以蠻力放倒顧尹,而后趁亂出城,帶著路丙與十?dāng)?shù)人馬,連夜穿行過境,趕往不厭城。
“從前舊事已了,往后吾心甚安,望兄長安康,萬事勿憂?!?p> 這是蕭瑾臨走前留下給顧尹的親筆。
顧尹醒來之后,跌坐在地,無力苦笑:“小七呀小七,你昧著良心說自己早已釋懷,只怕是不愿顧家再牽扯到朝堂之爭吧?!?p> 說罷,顧尹捏著信紙木然靜坐半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趙明譽旗開得勝,齊軍敗退數(shù)十里。本是可喜可賀之際,卻突然得知蕭瑾逃走的消息,仿若被一支利箭穿心而過。
“早知道她會逃,卻不料她的本事如此之大,竟逃得這般利索?!?p> 他驟然暴怒,讓親衛(wèi)傳令下去,嚴(yán)守各處關(guān)卡,一旦有她的消息務(wù)必把人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