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界·月蝕城·神狩林』
自從踏進了神狩林,鹿王的神經(jīng)始終處于高度緊繃的狀態(tài)。
這是他擔任首領后頭一次率領族群進行大遷徙。他的祖父,父親都曾告誡過他,只要率領族群途經(jīng)神狩林時,一定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留意周圍的動靜。尤其是秋季遷徙時——因為狼族會選在這個時候開展一次大型的狩獵活動。雖然那些狼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出現(xiàn),至多也就三兩成群,不會輕易冒險找他們這種大型種群的麻煩。但小心謹慎些終歸是沒錯的。
銀鹿對水元素的操控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在水元素富饒的地方,就算面對的是大型狼群也絕對不虛。所以銀河選擇率領族群沿著河流一路南行。當河流暫時隱匿于地下,他會盡可能地尋找所有可以用來指明方向的草木,重新找到河流。
令鹿王感到郁悶的是,今年天公實在是不作美,整個夏季就沒下過幾場雨,以至于現(xiàn)在不過堪堪入秋,好幾條本就不“寬?!钡南鞅阍缭绲馗珊粤?。他暈頭轉向了找了好半天,甚至有好幾次兜回了同一個路口。失誤多到身后已經(jīng)開始傳來不滿的哼哼聲和踢踏聲。動靜不算大,聲音也很細微,還是一點不落的傳到了鹿王的耳中。
這只能讓他更加煩躁。
他接連打了幾個響鼻,又用力地甩了甩腦袋,頗有不把負面情緒從腦袋里甩出去就誓不罷休的架勢。
到底是太年輕了。
經(jīng)驗的缺乏加上焦躁的心態(tài),讓他忘了,他率領族群遠行的核心目的是在寒冬到來前遷徙到溫暖的南方,是盡快離開這片是非之地,而不是“尋找河流”。
已經(jīng)本末倒置了。
因此,當河流重新出現(xiàn)在鹿王的視線范圍內時,他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放松下來。
這讓他忽視了正悄然逼近的威脅。
在鹿群即將四散開,打算短暫地歇歇腳時。側面倏地響起一聲驚慌失措的長鳴——一頭獨眼狼從灌木叢中一躍而起,朝著其中一頭銀鹿撲去。但獨眼所帶來的限制,讓他對距離的把控出現(xiàn)了失誤,本該襲向頸側的獠牙,竟刺進了那頭銀鹿的肩胛中。
防守在側翼的另一頭公鹿反應尤為迅速,他勾著脖子,頭頂?shù)穆菇呛莺莩仟氀劾谴倘?。后者見沒咬中要害,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只得撒了口,在地上狼狽的滾了幾圈。隨著鹿鳴四起,尚未完全分散的陣型再次集結,發(fā)了狠地向前跑去。
“天殺的!”
江瑯忍不住破口大罵。
根據(jù)先前的觀察,這個鹿群兜兜轉轉了小半天,甚至一度偏離遷徙路線,大概率是因為找尋河流無果。對行進路徑大致推算后,他們選擇蟄伏在了這里——最合適的下手時機,應該是等鹿群在看到河流,徹底放松警惕休息的那一刻,可惜被那個耐不住性子的蠢貨攪黃了。
眼下顧不得去責怪那頭莽撞出手的家伙,所有埋伏在附近的狼不想就這么眼睜睜地讓他們等了一個多時辰的獵物就這么溜之大吉,他們本就是臨時組成的合作關系,情急之下也顧不上什么戰(zhàn)術和陣型,只是不約而同地從藏身的地方冒出,爭先恐后地追趕著鹿群。
“咻——”
哨音的響起,得到的是高亢龍吼的回應。陰影降臨,碩大的藍色龍爪冷不丁地鉗上江瑯的背部,將她帶上半空。當海煙的龍爪松開,她就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在下方飛行的夢火背上。
她瞇了瞇眼,縱著夢火向下。無需她下令,夢火便張口吐出紫黑色的龍火,朝著鹿群的左翼襲去,打算徹底將鹿群和溪流隔離開來??蔀槭椎穆雇醴磻獏s很快,它的鹿角在半空掄出一道圓弧,河水立刻掀起一道巨大的水浪,同樣在半空中掀出一道圓弧,化作厚厚的水障阻隔龍火。龍火與之碰撞后,大片水汽迅速擴散開來,徹底模糊了龍的視野。以防誤傷同類,也為了不傷及獵物的皮毛,江瑯不得不下令喝止,操縱著龍在上空盤旋。
下方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水汽對視野的阻礙,再加上半空中水障不斷凝出冰錐,接二連三地下落,朝著緊追不舍的狼群刺去。為了躲避冰錐的襲擊,他們或是施法抵擋,或是閃身躲避,這不僅使他們放慢腳程,更讓他們分了神,幾頭好戰(zhàn)的公鹿就著這個機會,將其中幾名追擊者狠狠地頂翻在地。
但會用法術的可不止它們。
地面震顫,猝不及防拔地而起的地刺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在了鹿群的腳下。與此同時,數(shù)根藤條如撲向獵物的游蛇一般迅捷地從樹枝間竄出,目標明確地襲向外圍公鹿的鹿角和鹿腿。雖然法術波動讓他們能夠避開凸起的地刺,大多數(shù)藤條也在纏上的那一刻就被冰刀斬斷,但仍有四五頭公鹿因反應不及,或是被地刺絆倒,或是被藤條拽倒。沒等他們爬起來,獠牙就先一步刺穿了他們的頸動脈。
哀鳴不絕于耳,恐慌逐漸在鹿群中蔓延開來。陣型開始有分崩離析之勢。
這是個好兆頭。
按理說從常規(guī)狩獵而言,那幾頭公鹿早已滿足進食所需。然而,這畢竟是秋狩,是個人比賽,這點成果顯然是不夠在場的二三十頭狼分的。因此,大多數(shù)狼并沒有要放棄追擊的意思。
鹿王顯然意識到了這點。因此,當眾狼正打算乘勝追擊的時候,他仰頭發(fā)出尖銳的鹿鳴,倏地轉變了逃跑的方向。他輕盈地躍上水面時,河面瞬間凍結,連原先在上空的水障也收了回來,在鹿群周圍化作了半球形。鹿群不再渙散,他們的鹿角間不約而同地化出了藍色的法球,前仆后繼地融進了水障內。整個水障迅速膨脹,像是如臨大敵的刺猬一般,水障的表層很快凝出數(shù)根纖長鋒利的冰刺,朝著四面八方刺去。
論元素力的多樣性,銀鹿定然是不及狼族的;因此,他們能做的只有將自己的元素優(yōu)勢發(fā)揮至最大化——好在狼族對水元素的控制是出了名的弱的,尤其是凝成冰后的水。
這時也顧不得在埋頭追擊了。群狼或是施法格擋,或是閃身躲避,就連上空的江瑯也不得不駕馭著夢火躲閃。
“該死?!苯鹨噱グ盗R。
他們干涉不了鹿群腳下的冰層,而水障又是由整個鹿群的法力維持著,這個銀鹿群少說也有六七十頭鹿。以他們的數(shù)量和法力很難破除。
這只是一場比賽,而不是事關生存的狩獵。他們犯不著去跟銀鹿拼命。
這么想著,金亦濂不得不收住步伐,由狂奔轉為小跑。其他狼驚魂未定之余,也只能放慢腳程。
“沒戲嘍?!?p> 江瑯嘖了一聲,重新趴回夢火的背上。
正當她琢磨著要去哪時,江瑯忽然聽到身下一陣震顫——夢火小幅度地晃了晃腦袋,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吟。依稀間,她似乎聽到了來自下方的騷亂聲。
“嗯?”
江瑯探出了腦袋。
不知何時,鹿群前方的冰面不知何時,悄然化開了一道裂口,為首的鹿王全然沒料到,一蹄子陷了進去。身體的慣性讓他難以維持平衡,狠狠地向前摔去。
鹿王試著起身,但動彈不得,先是胸腔下方一陣冰涼,他感到有一股黏膩液體浸濕了他胸前的皮毛,爾后,又是一股鉆心的疼痛。他緩慢地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低下頭——一根冰刺不知何時從裂口的側壁冒出,迅速,無聲且精確地刺穿了他的心臟。
怎么會……怎么會……
河水凍結得徹底,狼族也沒人能用水元素使出冰魔法。胸口的冰刺是前一秒才冒出的,那么,是誰要殺他?
他驚惶地抬頭四顧,試圖發(fā)聲求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絲毫聲音——一根羽毛化作的飛刀在他抬起頭時,就利落地捅穿了他的咽喉。
鹿群沒有為他駐足,他們心照不宣地繞開了他?;蛟S是沒意識到他已經(jīng)受了致命傷,覺得他很快就能站起來;抑或是他們壓根沒打算為他停留,畢竟多留在這一會,都可能讓他們的處境變得危險一分。
沒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賭。
或者,他的死是他們蓄謀已久的。
鹿王感覺自己的生命正隨著鮮血的涌出而飛速流逝,被族群拋棄的絕望開始包裹上他,他無力地垂下腦袋,嘴吻無力地顫抖著,可眼睛仍死死地盯著前方鹿群的背影。
群狼面面相覷。
事情發(fā)生得混亂且突然,他們完全沒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它摔進了裂口里,而且摔的不輕。
而且,這個獵物該算誰的?
鹿王不愧是鹿王,頭頂那對冰藍色的鹿角澄澈而明亮,鋒利而繁茂。皮毛更是銀白如月光,絲滑如綢緞。毫無疑問,這是個上乘的獵物。
鹿王還沒徹底斷氣,幾頭狼探頭探腦,蠢蠢欲動,想要上去把他收入囊中。但又礙于金亦濂的身份,誰也沒有輕易上前,只是悄摸著用余光去觀察金亦濂的反應。
金亦濂只是瞇了瞇眼,視線在鹿王身上若有所思地停留了不到一兩秒,前方便有一小陣風撲面而來。
獅鷲輕盈地落在草地上,他微微俯下身子,半邊翅膀展開,垂落在地。原先騎在他背上的年輕黑狼也順勢從翅膀上滑下,微微躬身行禮,措辭很恭敬,語氣卻不卑不亢,“殿下,我想,這是我的獵物?!?p> 金亦濂的目光在獅鷲的羽翼和插在鹿王喉部的翎羽之間徘徊了兩遭,便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當然?!?p> “不過,竟能抓住鹿王失足,鹿群混亂,護罩不穩(wěn)的那一瞬,讓獅鷲以飛羽為刀,一刀封喉。淺滄小姐的實力,委實是讓我刮目相看?!?p> “殿下謬贊,只是湊巧。若非冰面封凍不實,讓鹿王一腳踏空,淺滄恐也難有作為。”
“淺滄小姐謙虛了。”金亦濂歪過腦袋,“我先前的建議,淺滄小姐不妨再考慮考慮?如此人才,若是在學府接受正規(guī)的教育,往后定能有一番作為?!?p> “淺滄會的。只是這等大事,還需淺滄回府同義母商量一二?!?p> “嗯?!?p> 金亦濂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待到群狼議論紛紛地散了,淺滄——或者說嘯月,才慢慢地收起了禮貌性的微笑,朝著早已沒了氣息的鹿王走去。
好在他們沒有上前查探。
她站在裂口邊緣,鹿王胸前的冰刺早已被她化開,和聚積在底部的血液融為一體。但鹿王的胸口仍有一道醒目的創(chuàng)口,一旦被看到,很容易引發(fā)懷疑。
先前提及過,狼族中能讓水和冰自由轉化的狼可以說是鳳毛麟角。當她還是魔國的小殿下時,父母就告誡過她不能輕易使用這個能力。即便直到她“死亡”的時候,魔國內知道這件事的并不多,可一旦被有心之人得知這點,他們很難不將“圣界郡主的養(yǎng)女淺滄”和二十年前的“魔國小殿下嘯月”聯(lián)系到一起。
這也是她沒敢太大張旗鼓的使用殺傷性冰魔法的緣由。既然不能明目張膽的用,那就偷偷摸摸的用——所以她施了個小咒語,在在冰上悄無聲息地化開了個口,這點微弱的法術波動在鹿群的法術的掩蓋下是不會被他們察覺的。等獵物中招后,她再在狼群看不到的地方,用寒冰刺穿獵物的心臟。
當然,明面上還得做樣子,才能讓獵物“名正言順”地歸她,所以她又抓準時機,讓克林又補了一記飛羽刀。
“可惜了?!?p> 她看得出,鹿王的年歲不算大,盡管一開始明顯缺乏經(jīng)驗,但他的臨場應對反應很及時,攻防指揮也足夠迅速??上ё罱K死于認知不足導致的輕敵。他至死都瞪大著的雙眼仍封著恐懼,疑惑,絕望的復雜神情。恐怕他到死都沒想明白,冰縫和冰刺是從哪冒出來的。
她抬爪輕輕合上了鹿王的眼簾,又向后使了個眼色??肆之敿磿?,展翼飛到鹿王上方,鷹爪鉗進鹿王的背部,將鹿王的遺體提了出來。
她取下了隨身的匕首,從胸腔下方的傷口刺入,干脆利落地剜出了鹿心,水流自爪尖而生,將懸浮在半空的鹿心裹成了一只水球。水球很快被血染得殷紅,但嘯月并不在乎,等淬煉得差不多的時候,血水嘩啦啦地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顆冰藍色的靈珠。
這是銀鹿乃至所有魔法生物的法力來源,這是剛修煉出新元素的小狼為了能更好的磨合并使用新元素,才會特地去尋來用的東西。對于法力足夠高強的狼而言,靈珠能給的提升也不過是往汪洋大海中滴入一滴水珠。
但先前江瑯提過,銀鹿最擅長的就是對冰魔法的控制。狼族偏偏最不擅長的就是和冰相關的魔法,與之相關的書籍更是少之又少了。以至于她這些年對冰魔法使用幾乎是全憑自己摸索。希望這玩意兒能有點用吧。
她一邊這么想著,一邊把靈珠放進了隨行的行囊里。
“誒,你用得到這玩意兒?”
嘯月汗毛倒豎,扭過頭去,差點和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身后的江瑯磕個正著。好在后者躲得夠快,“好家伙,嚇我一跳。”江瑯故作夸張地喘著氣。
還先聲奪人上了。嘯月無語凝噎,“誰嚇誰啊?!?p> “這品相一看就不錯,有這玩意兒,你的名次肯定不差?!彼傲斯皣[月的肩胛,“誒,給誰用的?。坎粫强ぶ魍得纳酥恍±轻贪?,呀,怪不得這幾年都沒在宴席上看到她,全是你代勞的。”
“……”
嘯月一爪子把她撇開,“亂說話小心掉腦袋?!?p> “那咋了,你要去告狀嗎?告狀的小心爛舌頭?!苯槾蛄藗€哼哼,從嘯月身旁略過,朝著鹿王的方向走去。沒等她靠近,克林就先一步擋在了尸體前,發(fā)出頗有威脅意味的嘯叫。在江瑯身后的海煙和夢火猛地挺直身板,瞪著克林,喉嚨深處醞釀著如雷般的低吼。
江瑯抬起左爪,踩了踩地面,厲聲說了什么。嘯月聽不明白,或許是龍族還是其他種族的語言。只看海煙和夢火頓時熄了火,不滿地哼哼了兩聲便坐了回去。
“我就看看嘛——你家獅鷲還挺兇。”
“他比較護食?!?p> 嘯月聳了聳肩,爪掌無意識地在地上蹭了蹭,抹去了其間分泌出的細汗。臉上倒是面不改色,“郡王的小世子是早產(chǎn)兒,天生體弱多病,偏偏覺醒的又是殺傷力強悍的火元素,體內的法力常常暴走傷人。所以我義母才會讓我借著秋狩的名義,多留意留意水元素靈珠?!?p> “郡王?”江瑯琢磨了一下。
這大抵是指先王的次子微霖了。微霖的身子是出了名的不好,尤其是兩百多年前生過一次大病后,連要孩子都困難。再加上郡王妃先前為他生的偏偏又是兩個女兒——先王當年沒有選擇傳位于他,泰半是因為這個。
說來也不知該算是老天垂憐,還是造化弄人。十來年前,郡王妃好不容易懷了孕,誕下的是一位世子。按說這理當該是件喜事,可坊間議論紛紛,只道若是這世子早來那么些年,或許王位也不會旁落到一個“外姓人”手上了。遑論這世子也是個病秧子,連學府都上不了,只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據(jù)說除了郡王府的人以外,誰也沒見過這小世子。
微雪是微霖的妹妹,兩邊有所往來倒也說得過去。江瑯眉頭舒展,點了點頭。
看江瑯的表情似乎是已經(jīng)完成自洽了,嘯月暗暗松了口氣。
雖然那道致命傷她方才已經(jīng)用刀剜過了一輪了,但江瑯本身并不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姐,而是在外游歷過一陣的習武之人。難保會不會瞧出些破綻。
現(xiàn)在看來,應該是糊弄過去了。
“???合著你不是沖著秋狩的頭獎來的啊?”江瑯眨巴幾下眼睛,后知后覺。
“……?”
話題的跳轉方向讓嘯月停止思考了兩秒,“……我好像沒這么說過?!?p> “嘖,虧我前邊還以為你知道什么內幕呢,還想找機會跟你打聽打聽?!苯樐艘荒?,“算了算了,沒有也罷。誒,那你還要追那群銀鹿嗎?還是我們合作去找找別的獵物?總不好讓最后的成果太難看嘛?!?p> “不用,也不是非銀鹿不可?!眹[月沒打算對那群銀鹿窮追不舍,“而且,再難看也不會比你的難看?!焙么跛F(xiàn)在逮到一頭銀鹿了,江瑯反倒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嘿!”這小丫頭片子,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
“你先去找找吧,我還得把這個處理一下。”嘯月指了指銀鹿,“晚點要是有那個機會,再跟你談合作。”
“沒問題?!苯樥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