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墜,鳳吐流蘇。
漫天晚霞爛漫多姿,鋪陳天宇,如同連綿不絕的絢麗彩錦。天穹之下,河水澄澈如鏡,如一條光潔的玉帶,緩緩西流,延伸向水天盡頭。遠方,一葉孤舟迎著長河落日,隨波逐流,所到處,千頃碧波破碎,萬道金鱗泛起,有如一副畫卷。
“錚錚錚錚!”悠揚的琴聲響起,瞬間驚動了無數(shù)只在河道兩岸繁茂榆樹上休憩的飛鳥,驚鳥逃逸,飛掠水面,帶起的微風(fēng),頓時吹皺一河春水,緊接著,一陣蒼勁寂寥的歌聲從那孤舟上響起。
“問乾坤古往今來,任桑田滄海悠悠。陽鳥月兔,飛鳥難留。天高地下,渺渺虛舟??偧纳砹壤?。何慮何憂。光陰如水東流,漁人樵子,不識有王侯。信乎漁人樵子,不識有王侯。這江山與我度春秋。”
在河道上游的一處榆樹陰里,停靠著一艘破爛不堪的小船。船尾處,一個身著黑衣的青年坐在船舷上,眼望夕陽,赤著雙足,毫無目的地胡亂拍打著水面。他也就是弱冠之齡,臉上的稚氣尚未完全消退,雖然是一身漁家的打扮,卻是生得劍眉星目,身材頎長,便是較之公子王孫也不遑多讓。只是,那青年一頭干凈、利落的短發(fā)實在是大煞風(fēng)景,與他全身的衣衫,乃至整個時代都顯得格格不入。
他叫謝軒,本是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的一名大二學(xué)生,在考古現(xiàn)場參加暑期實踐的時候,意外觸碰到半塊石質(zhì)圓盤,陰差陽錯地穿越到了一千多年前的大唐天寶年間。
到了這個時代,經(jīng)歷了強烈的心神沖擊之后,謝軒很快地就放平了心態(tài)。他本就是孤兒,在自己的那個時代,并沒有太多值得眷念的東西。況且,時空穿越在他的那個時代,尚且是停留在理論階段,就更不要說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了,想要再穿越回去,無疑是癡人說夢,庸人自擾而已。
在謝軒看來,在這個時代,自己等同于擁有上帝視角,可以預(yù)知未來,更是多了一千多年的經(jīng)驗和閱歷,即使不像那些穿越小說里的男主角混得風(fēng)生水起,但是想要生存下去,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
但是現(xiàn)實卻是給了他一連串的打擊。
服裝怪異,言語不通,差點被鄉(xiāng)民扭送到官府;幸得富商所救,白吃白喝半年,就著一卷《切韻》,終于把拗口的金陵洛下音學(xué)會了,躊躇滿志地前往長安,到達的第一個縣城,就因為沒有公驗,又道不出原籍被打入了大牢;就在要被判刑的關(guān)口,縣老爺突然大發(fā)善心,腦袋抽風(fēng)地給他辦理了公驗和過所,有了身份,不再是黑戶,謝軒興致勃勃地繼續(xù)向長安進發(fā),沒想到玩得興起,卻忘記了夜禁的存在,被負責(zé)巡邏的金吾衛(wèi)追地如同喪家之犬,最后走投無路之下,跳入潏河,將死之際,被這條殘舟的主人,一個孤苦的漁家老人所救。
如今,距離他被老人所救,已經(jīng)接近有半年的時間。
他們所在的這條河流叫做潏河,為長安八水之一,兩岸便是聞名與后世,寺院集聚、名居薈萃的樊川。樊川自漢代起便是達官貴人營建別墅私園之所,到了隋唐時期,這種風(fēng)氣愈勝,所謂“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所說的便是這種盛況。因此,樊川自古以來,便是文人雅士聽風(fēng)攬月、憑吊古跡的絕佳去處。
謝軒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下,平日里除去打漁之外,便是在夕陽下、月夜里聽著這些古琴、雅曲,日積月累,竟是讓他整個人有了一絲出塵的意味,便是明知數(shù)年后,天下即將大亂,他也是不在乎了。
“花開葉落,不知世界,不記春秋。桃源流水,何處更那深幽。獨坐那磯頭,遠岫層巒踏遍,力倦且休,此外又何求,此外又何求。又何求兮,又何求,任他野草閑花滿地愁。暑往寒來春復(fù)秋,白發(fā)亂颼颼。青山綠水,相對話綢繆,樂以忘憂。婆娑歲月,爾我盡悠悠。”
歌聲宛轉(zhuǎn)悠揚,音動梁塵,已是變得逐漸清晰,典雅的琴聲,穿透河風(fēng),如高山流水,沁人心脾,謝軒的心弦頓被觸動,一首詩瞬間就滑到嘴邊,不吐不快:“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p> 當(dāng)謝軒第一句詩出口的時候,那琴歌之聲便已停歇,待得謝軒將完整的一首詩念完,不遠處的那艘小船上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喝彩:“好,好,好,好一句欸乃一聲山水綠!”
緊接著,謝軒就看到自那小船的涼棚里鉆出一個須發(fā)斑白的老者。那老者看上去,已是花甲之年,但是卻精神矍鑠,身姿挺拔,眼神深邃銳利,讓人幾乎不敢逼視。
老人走上船頭,笑瞇瞇地看向謝軒:“少郎君,方才那詩可是你所作?”
謝軒看那老者氣度不凡,又有隨扈跟隨,料定其必是居住在樊川的權(quán)貴,心頭暗罵,今日真是霉星高照,倒了血霉了。但是,他卻也不好否認(rèn),此詩乃是幾十年后的柳宗元所做,被傳唱千古,不是什么歪詩,他總不好胡謅是隨便聽到的,萬一對方要問他是從何處聽來,他要到哪里去找原主去?現(xiàn)下這時候,柳宗元他爹出沒出生都還是問題。
當(dāng)下,他只能硬起頭皮道:“適才聽到老丈放歌,一時被觸及心緒,便胡亂謅了幾句,打擾了老丈的雅興,還望恕罪?!?p> 老者聞言,眉毛一聳:“竟是急思所得?大野藏龍蛇,古之人誠不欺我也!少郎君,可否移船一敘?”
這個時代人的熱情,謝軒早已經(jīng)見識過了,就像他剛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遇到的那個富商一樣,只因為談得來,就留他白吃白喝半年,臨別時,還以百金相贈。謝軒知道,在唐代,對方既然已經(jīng)邀約了,自己若是拒絕,那就太沒有禮貌了。
當(dāng)下他只得躬身一揖:“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p> 老者頓時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這說法倒是有趣,少郎君,果然是出言有章?!?p> 上得船來,兩人分賓主坐定,老者突然道:“少郎君,能飲酒否?”
謝軒又是一作禮:“客隨主便,但憑老丈吩咐?!?p> 老者頓時撫掌大笑:“妙哉!來人,上酒。”
實際上,謝軒對于這個時代的酒并不感興趣。半年前,在他前往長安的途中,曾經(jīng)一時興起,在一家食肆里點了一碗酒。那酒一端上來,謝軒就徹底蒙B了,綠油油的,顏色和后世的薄荷酒差不多,酒面上還漂浮著一層密密麻麻的酒渣,散發(fā)出強烈的酸腐味,只看了一眼,謝軒就沒有了食欲。也難為白居易白大詩人喝著這種酒,能寫出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樣的句子。
沒一會兒,老者的隨扈就將酒具端了上來。謝軒因為不懂唐代飲酒的規(guī)矩,因此也只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任由老人將他面前的酒樽注滿。老人的酒與他之前所看到的綠蟻酒很不一樣,酒液粘稠濃膩,色如琥珀,還散發(fā)著一股馥郁的酒香。
老者笑道:“此酒是老夫家鄉(xiāng)的名酒,名喚靈溪博羅,少郎君不妨嘗嘗看口味如何!”
謝軒聞言,端起酒樽淺嘗一口,讓他詫異的是,這酒雖然是香氣濃郁,但是卻并沒有他想象中的辛辣,反而是香甜可口,就如同后世的飲料一般,當(dāng)下他就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老者頓時大笑道:“好,小小年紀(jì),酒量倒是不小,正是我輩中人。光是喝酒,甚為無趣,你我以詩相識,不如就以詩為令,權(quán)當(dāng)增添酒興,少郎君,你看如何?”
謝軒聞言頓時就一陣頭大,所謂以詩為令,便是以詩文行酒令,是雅令的一種,在唐宋的文人雅士之間極為流行,極為考校人的文思與才華。詩酒令有難有易,這老者出的若是簡單還好,若是難度大一些,恐怕他立時便會出丑。
不過如今已然是騎虎難下,自己總不能說,我看不怎么樣吧?
謝軒也只能趕鴨子上架,拱手道:“還請老丈賜教。”
老者笑道:“欸乃一聲山水綠,不如就以山水為令。山令先行,你我各以一聯(lián)詩文作對,所對出的詩句里必須含有一個山字。不過這樣太易,不妨增加一些難度,按照作對的順序,山字出現(xiàn)在詩句中的位置,也要由一及七,對出的人可以飲酒一樽,對不出的自然就沒有這個口福了?!?p> 在老者說出規(guī)則的剎那,謝軒就在腦海中飛快地搜尋符合條件的古詩,一時之間,竟是忘了回應(yīng)。但謝軒沉靜的面容,在老者看來,卻是胸有成竹的表現(xiàn),不由在心底暗贊了一聲。
這時,謝軒才反應(yīng)了過來,拱手道:“還請老丈賜教?!?p> 老者笑道:“先吟者要多對一聯(lián),少郎君你莫非要占老夫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