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怪瞎僧小城尋友 四小鬼夜逢閻王
這連綿雨后,難得一個晴天;太陽緩緩從東劃到西,又是一個黃昏!留下一抹余暉染紅了天際。
西山的黑影漸漸吞噬了東邊最后的光亮,似一個謝幕的舞臺慢慢拉上了帷布。
青石板大道旁有三間瓦房,左側(cè)并著一間茅屋偏房。竹籬笆圍成的小院,角落里栽種著綠蔥青蒜。一棵桃樹枝歪杈斜,落光了葉子,孤零零似哪個畫師寥寥幾筆,寫意得很。屋后便是一片竹林,卻還是郁郁蔥蔥,枝繁葉茂。小院房舍雖然簡陋,泥墻竹窗,卻也收拾得十分干凈。
丁老太坐在屋檐下的長凳上編著草鞋,望著遠處蹣跚而來的獨行人。茅屋灶房里丁家小妹正準備著晚飯,清脆的歌聲穿出竹條窗子,飄散到院落里,縈繞在路旁。
獨行人慢慢行至院前,站在籬笆邊上高聲叫道:
“主人家,可否討口水喝!”
丁老太立起身子定晴一瞧。
“呵呵!原來是位禪師,請進,請進!”
來人頭戴一斗笠,青布舊僧衣,干干凈凈,麻布綁腿,青布僧鞋,中等個兒,身形瘦癯,左手肩一黃色包袱,右手握一根光滑筆直的長木棍,烏黑锃亮。
僧人進得院子,丁老太放下手中活計將凳子挪到院中,僧人將木棍放在桌上,斜著身子坐下,摘下斗笠,許久未剃的頭上留著短茬的白發(fā),臉似刀刻過似的棱角分明,眼睛閉著,偶一睜開,眼中白多黑少,直直地茫然盯著前方。原來是一盲僧,丁老太嘆了口氣。說:
“阿彌陀佛!大師先坐坐,我叫小女弄點開水你喝!”
小妹聽見聲音早出來偎在門框邊上好奇地打量盲僧。這一聽母親吩咐,“哎”地應(yīng)著,歡快地進了灶房從茶壺里倒了碗水,并撒上點紅糖,攪勻了端出,雙手遞給盲僧。
盲僧道了謝,卸下包袱,將木棍又移到凳邊,這哪是什么木棍,原來是一根長木笛,約有三尺多長,用的時間久了,泛著黑黑油光。盲僧接過開水,捧在手中,呷了一口,皺了皺眉,又舒展眉頭笑笑。
“阿彌陀佛!小施主費心了!”
小妹嘻嘻一笑。說:“水不怎么熱了,你直喝了罷!”
盲僧微微一笑,呼呼地把水喝了個底朝天,咂咂舌,抹了抹嘴問:‘’阿彌陀佛!勞煩兩位了!不知此地可是慶陽縣?”
“禮道了,我也是信佛之人,也算佛家弟子,大師能光臨我家,也是緣,不必多禮?!?p> 丁老太回道。
“此處正是慶陽縣,我家到縣城就三四里地,我兒子還在縣衙當差呢。不知大師此行是苦修行腳還是忙去哪座寶剎掛單呢?大師可有法號!”
“貧僧法號無根,云游四方,居無定所?!?p> “好一個灑脫云游僧,那大師又準備往哪里去呢?”丁老太又問。
盲僧翻了翻白眼珠兒說:“貧僧隨遇而安,走走歇歇,并不著急趕路,也無目的去處,走累了就停歇。此次到這里準備訪一老友?!?p> “難道師父是行腳修苦禪!這一路上必定吃了不少苦!”
盲僧回道:“行走天下不一定是修苦禪,這世間百態(tài),有善惡美丑,人情世故中也可修行?!?p> 丁老太笑了笑,說:“我知僧人侍佛清修,行腳苦修,皆不入俗世以亂心性,聽大師言,絆入塵世紛爭,如何修得正果?”
盲僧不緊不慢地說:“出世間法而不離世間法,修行得道,也為普渡眾生,不如入世間悟道,上求佛法,下化眾生,自度度人;蓮出污泥而不染,世間混沌,應(yīng)持慧眼,去濁存清,也是修心正行!佛法講因果,去除惡因,多種善果,亦是我佛慈悲!”
丁老太搖頭笑笑。
“我一俗人,慧根淺,還得大師點化。那師父老友是何人?”
盲僧合什道:“也是出家人!”
丁老太想了半天說:“出家人,慶陽自從圓通寺被毀后,多年未建寺廟,就更無出家人了,你那友人不好找喲。你可有歇處?”
盲僧聽了,神色凝重,半晌才道:“哦!既然來了,不好找也要找,那住處卻隨緣了!”
丁老太道:“我看天色已晚,不如將就在我這兒住下了,剛好我家有一倉房空著,我叫小女待會收拾收拾,再做點齋飯你吃了,好給我講講佛經(jīng),明日再慢慢趕路尋你老友吧,可行不?”
盲僧道了謝,并不推辭。
小妹正看著盲僧的木笛發(fā)呆,木笛用罕見北方鐵樺木精制而成,酒杯口粗細,長有三尺有余,中間幾個小圓孔,杖身光光亮亮,沒有任何雕飾,通體烏黑锃亮,看似有些沉重。這會聽見母親說,便問這齋飯怎么做。盲僧卻說:
“阿彌陀佛!沒關(guān)系,我不戒口,隨你們吃就行了?!?p> 丁老太聽盲僧竟然不戒口,大不樂意。這瞎僧,罪過,罪過,什么出家人。吩咐小妹弄點清淡的,煮點面塊兒,不要放豬油,放點鹽水行了。
那邊小妹忙去了,這邊丁老太又從屋子里挪出一凳來,坐在盲僧邊上和他說話兒。
這丁老太去年老伴過世了,老伴丁南風(fēng)原是衙門一捕頭,功夫了得,一柄刀耍起來油潑不進,與人對敵,只須一刀便送人歸西,外送大號'丁一刀',在此地也算是響當當?shù)娜宋铩?丁一刀’生性豪爽,疾惡如仇,常調(diào)解鄉(xiāng)里糾紛,收拾地痞無賴,又不看重錢財,經(jīng)常接濟困苦之人,所以到老都未攢下什么家產(chǎn)。兒子丁青山,因他父親常說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順便就給兒子取名青山,這丁青山卻不隨英雄的父親,不善言,性情敦厚,他父親看他生性老實,便給他在衙門中謀了個差事,也好養(yǎng)家糊口,去年平常精神十足的老英雄突然病重后,丁老太見他久不見好,又聽外人說是厲鬼纏身,需要辦喜事來沖沖晦氣,便張羅給他娶了本地屠戶張大戶家的大女兒為妻,大婚剛過,老頭卻撒手人寰了。這丁家本不富裕,又連著紅白喜事花銀錢不少,一下子便捉襟見肘了,家中又只剩下丁青山一個男丁,生活的重擔(dān)就一起壓在他的肩頭,他不僅要去衙門辦差,還要拾弄那一畝三分薄田,又要幫母親編織點草鞋斗笠去換點油鹽錢,成天起早摸黑,忙得個疲憊不堪,整得是灰頭土臉,就算如此,家中雖糧米未斷,卻也油葷見少,十天半月都吃不上回肉了,丁青山妻子耐不住這清湯寡水的,只好隔三差五往娘家去打打牙祭,張大戶也時常讓她帶些豬零碎回家給他家人解解饞。今天張大戶家肉沒賣完,便帶信叫青山媳婦過去吃飯去了。小女兒丁秋蟬,模樣俊俏,卻潑辣好動,好舞刀弄棒,父親在時拿她沒有辦法,便當兒子養(yǎng)著,從小便教她些功夫,說這兵荒馬亂之年,防防身也好,今年也快十八歲了,卻不象別的妹子文靜嫻淑,成天大大咧咧,到處打抱不平,說親的媒人幾次上門都讓小妹轟了出去,丁老太也是無可奈何。
說話間,天便黑了,丁老太進堂屋點了油燈,放到屋中的方桌上,招呼盲僧進屋坐。盲僧挽起包袱,將斗笠掛在檐下,拄了木笛,一步步移進屋來。
堂屋正方泥壁上面訂著一木佛龕,里面供著南海觀世音菩薩,頭上頂著三尺紅綢布。佛龕下一長條供桌,上面供著一靈位,上書‘先父丁氏南風(fēng)之靈位’,靈前一土陶香爐,插著幾根未燃盡的香。屋正中是一方桌,四條長凳,屋兩旁排著兩條長凳,壁上掛著幾雙編好的草鞋和幾個斗笠。堂屋兩邊各有兩個廂房,丁青山夫婦住東廂外間,小妹住里間,老太住西廂外間,里間是一倉房,屋的一半用木板隔成的木倉用來存放著糧食,剩下的屋子邊上用兩條長凳擱上張木板,鋪上稻草和被絮,那便是盲僧今晚的住處。
盲僧挨著方桌左側(cè)長凳上坐下,包袱放到凳的一邊,將木笛依到桌沿上。小妹面塊已做好,進來問老太是否開飯。丁老太望了望漆黑的院外,嘟囔道:“你嫂子打牙祭不會回來了,難不成你哥也混吃去了!不管他們了,我們先吃?!?p> 丁小妹端上面塊兒,稀稀湯湯一盆,撒上些蔥花,清清的不見油花,一人盛上一碗,放在跟前。丁老太招呼盲僧坐上位,盲僧呵呵推辭:“使不得,還是老人家坐吧,莫看我白了頭,卻還年輕著呢!”丁老太推辭了半天,見盲僧客氣,也就坐下了。
正要動著筷子,門口快步進來一黑影。丁老太見了,放下筷子。憐愛問道:“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吃了沒?”
“吃什么!衙里這幾天忙得很,今天忙完差事,公差都走了,又被叫去幫忙清庫,忙到現(xiàn)在水沒喝上一口!”
來人正是晚歸的丁青山,身上長褂洗得不見了本色,灰白灰白的,袖口磨成了毛邊,肘上有兩洞。高高瘦瘦,胡須拉碴的,一根辮子蓬松地搭在腦后,面色疲憊。
丁青山掃了一眼桌旁的盲僧,詫異望著母親。
丁老太呵呵一笑,說他們拿你當雜役使喚了。指著盲僧介紹:“這是行腳的無根禪師,路過我們家討水喝,我見天黑了,就留他在我們家歇了,反正倉房也可以住人,給人方便也是積德?!?p> 小妹把盆遞給了哥哥,俏皮地對他道:“就剩這些了,誰叫你這么晚才回來。”
丁青山默默接過面盆,坐到和尚對面,道聲大師有禮了,算是打招呼,呼呼幾口連面塊帶湯喝進了肚;抹了抹嘴,坐到側(cè)壁去了,順手從壁上取下一只未編完的斗笠繼續(xù)編著。
這邊盲僧吃完,將面湯也喝了,擱了筷子。道聲飽了,打了個響嗝。小妹噗嗤一笑,忙去收拾碗筷,不經(jīng)意地左袖口籠住了杖頭,順手一帶,盲僧的木笛便倒向地上。盲僧身形未動,右手卻倏地到了笛前,一把摟住笛身,輕輕又把木笛依在桌沿,這一接一放,輕描淡寫,卻快如閃電。丁小妹看得驚了,不知這盲僧是真瞎還是假瞎,動作如此地快、準、穩(wěn),半晌才尷尬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瞧我笨手笨腳的樣子?!?p> 丁青山抬頭望了一眼,心道這盲僧不簡單,卻不愿多管閑事,繼續(xù)做著他手中的活。丁老太聽聞橫了小妹一眼嗔到:“這死丫頭!一天毛手毛腳,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大師莫見怪?!?p> 丁小妹聽母親說她,滿面不高興,沖丁老太說:“哼!一天嫁嫁嫁,我又不是要做童養(yǎng)媳的,人家還小,就想著給嫁了,我又不是以后沒人要的,你日后見了哪些媒婆子,叫她們死了這條心,姑娘我不嫁!我要象玉琢哥哥一樣去進洋學(xué)堂,見大世面的!”
說完噘著嘴,扭著腰,抱著碗筷跑去了灶房。留下丁老太哈哈大笑,盲僧也跟著樂了。
這邊丁青山也笑了笑,繼續(xù)編他的斗笠。
丁小妹在灶房里燒了些熱水,打給大家洗了臉,燙了腳。盲僧給老太講了會百業(yè)經(jīng),酉時剛過,便都歇息去了,只剩丁青山在堂屋繼續(xù)忙活。
盲僧進到里屋,把包袱放到床頭,木笛放在床頭上;脫了鞋,上床打起了坐,兩個時辰方睡下。
雞鳴過兩遍后沒多時,盲僧便起了床,慢慢出了房門,打開堂屋的大門,來到院中。
此時天未放亮,但東邊天際也露了白,空氣雖然清新,濕氣卻重,呼吸中帶著絲絲涼意。盲僧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丁青山這會兒已從地里扛了個鋤頭回來了,手中還捧著一把帶露水的新鮮青菜。見了盲僧,他叫聲大師早,擱了鋤頭,把青菜放到洗衣的石板上,從檐下搬出幾個木頭,取出斧子準備劈柴。
盲僧聽得明白,對丁青山說:“阿彌陀佛,我沒什么事情,來幫幫你吧!”
丁青山看著他那雙翻白的眼晴笑道:“怎能勞煩大師!”
盲僧呵呵一笑:“豈能說勞煩,只是活動活動筋骨罷了!”接過青山的斧頭,摸著塊木頭立在地上,似在默想什么似的頭斜仰著不動,弓著腰,叉開雙腿,右手持斧,刷刷地在木頭上揮了幾下,木頭卻看似完好,盲僧又去取另一塊木頭時,這木頭忽就咔地一下就裂成幾片,像蓮花一般綻開來。
高人!
丁青山不禁倒吸了口涼氣,這盲僧厲害,雖是瞎眼,卻能聽聲辨位,出手疾如閃電,猛如雷霆,是個少見的高手,卻不知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便假裝不懂,只贊盲僧柴劈得好,還是少招惹是非的好。
天剛發(fā)白時,丁老太跟小妹也起了床。丁小妹到院中練了幾趟拳,閃挪騰跳,沖拳踢腿,一氣呵成,不拖泥帶水。又用木棍耍了幾回破風(fēng)刀,左劈右砍,上格下檔,帶著虎虎風(fēng)聲,掄得棍影重重。盲僧立在院邊并不言語。小妹練過功,大汗淋漓,走到盲僧跟前問:“大師,我練得如何?”
丁老太在灶房中聽到哈哈大笑,大聲說:“你問瞎子看你拳腳如何,還不如對牛去彈琴。”
盲僧裂嘴笑笑,卻一本正經(jīng)地對小妹說:“拳腳貧僧不是太懂,聽聲音這拳打得是行云流水,刀法也是破風(fēng)斬霧,攻守有節(jié),聽你練得起勁,好好好,就是有點力道不足,應(yīng)多習(xí)內(nèi)功?!闭f罷微微一笑。小妹臉一紅,噘噘嘴:“原來大師聽聽便知高下,怕是行家里手,可否指點一二。”
盲僧道:“這武學(xué)我只是略知皮毛,乃是聽的多了,所以能覺察常人所見而不知的東西,算不上什么行家,嘴上功夫而已!呵呵呵?!?p> 小妹說:“大師你謙虛,不肯就是不肯,盡說些托辭!”甩一甩手不高興走了。
丁老太做好了早飯,大家吃過。丁青山挑了幾擔(dān)水盛滿水缸,稍稍梳洗后,換了件青色粗布長褂,背了個褡褳去衙門辦差去了。
盲僧也進到里屋,拿上包袱肩在左肩上,握了長笛,向丁老太道過謝,出得院子拄著長木笛望東頭縣城磨磨蹭蹭而去。
丁老太看著盲僧背影念聲‘阿彌陀佛',進得屋去,卻見堂屋方桌上放著幾塊碎銀子,足有四五兩。丁老太心本善良,哪肯收那銀子。忙叫了小妹過來,讓她拿了銀子追上盲僧還與他。
盲僧未曾走多遠,丁小妹快步幾下就追上了他。一把抓過盲僧的手,要將銀子塞給他。這突來的動作,驚了盲僧一下,忙把手一縮,小妹被帶了個趔趄,差點將銀子摔到地上。
小妹十分尷尬,不樂意了,叫道:“這個瞎和尚,是我!丁家小妹,娘叫我來還你銀子,你悄悄放這么多銀子在我家,我們要是受了,豈不讓人笑話咱丁家是貪圖便宜之人。你拿回去吧!”
盲僧呵呵一笑,立住身子將銀子推給丁小妹說:“阿彌陀佛!小施主,我知道你家盡是仁義之人,不是貪圖錢財之輩,但我一個出家人,摸錢本是犯了佛家戒律,帶財實屬罪過,分與你些,急人所急,也是減輕自身罪孽,你就留著吧!也省得你哥哥成天這么勞苦?!?p> 丁小妹聽盲僧這么說,不好再客氣,便說:“謝謝大師,我看你不但是個高僧,還是一個好和尚,母親說了,如是在此地逗留,還是到我家住好了!”說罷,蹦蹦跳跳回家去了。見了丁老太說盲僧死活不要銀子,還說僧家有財便是罪過,留給我們來消除罪過。丁老太知道盲僧故意接濟她家,嘆了回氣,念聲阿彌陀佛!搖搖頭把銀子收好不再說什么了。
家里收拾停當。丁老太提了編好的幾竄草鞋,叫小妹一塊幫忙背上丁青山昨夜里做好的幾個斗笠,拿到城里集市去賣。母女倆鎖好門,順著大道往城而行,此時太陽已升起,路上行人多了起來。
來到城門口。慶陽縣城不大,夯土城墻并不高,兩丈來高。城門洞前,幾個民團腰著牛尾刀在此晃蕩,巡查可疑人等,順便攔住走商販夫收點錢,名曰入城保護費。
丁老太母女正往城里去,旁邊一年輕團丁一把扯住小妹背上斗笠,手一伸。
“怎么的,不懂事么?”
小妹眼一瞪:“什么?”
團丁說:“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是嗎!入城保護費?!?p> 小妹有些惱了,說:“放手,我就不給,難不成你要明搶了!”
團丁聞此,用力一拉,小妹順勢一退,用腳一勾,那團丁便摔了個嘴啃泥。丁老太見狀,慌了神,忙拉住小妹:“這個野丫頭喲,莫亂來!”這團丁一轱轆爬起來,作勢要扯刀,被旁邊一個年長團丁一把按住。
“怎么的,沒完沒了么,丁家妹子你也要欺負么!”
年輕團丁停住手,看著年長團丁,年長團丁道:“你剛來不認識,瞧好了,這是丁一刀丁老英雄的千金,衙門青山兄弟的妹,也是咱民團張癩子張三哥的妹了,知道嗎!你好意思收她的錢?”年青團丁聞此,尷尬笑笑,向丁小妹和丁老太拱拱手作歉。小妹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拉著母親進城去了。這邊幾個團丁盯著年輕團丁哈哈大笑。
“母老虎的屁股你也要去摸!”
丁老太和小妹進得城,來到后街,縣城不大,但修得錯綜復(fù)雜,有兩條主街,無數(shù)條小街小巷。
正街叫前街,從西城門到東城門不到一里,街中間是縣衙,兩邊集中了縣里幾個大商號,有醉月居酒樓,大盛發(fā)貨棧,會利豐當鋪等等;挨著的是大財主張云卿家的綠水軒茶館,茶館樓上房間是煙榻,旁邊便是翠云樓,也是他家的,是個風(fēng)月好去處。張家宅子就在會利豐當鋪后面,是去年連著當鋪從攤上官司的童老板手上獲取,高墻深宅。正街的一頭張家占了間官產(chǎn)房屋作為民團辦公地點。慶陽民團是前幾年由張家牽頭成立的,張家二少爺張龍便是民團團總,張家的教師爺,名叫伍玉庭,自稱‘追命活閻羅賽張飛霹靂金剛刀王’,也是一個看似高深莫測的狠角色,又號稱慶陽第一高手,做了團教師,教習(xí)團丁兵器武藝。張家還有一大宅在城南邊上的牛肚壩上,三進院落,雕梁畫棟,琉璃瓦,大青磚墻,水磨石地面能照人影;長短工百十人,每天從民團派出十多個團丁輪流去看家護院。張云卿老爺和三房太太住在那兒,還有小兒子張豹;張龍與張虎住縣城宅子,幾個商號由張龍張虎照看,張云卿去年為大兒張文韜花銀子捐了個頂子,成了個侯補官員,又花些銀子攀上省里藩臺大人,到藩臺大人門下作了個門生;另有一女叫張翠蘭嫁與省城富商田家為妾;所以這幾年,張家是上通下達,得以橫行鄉(xiāng)里,牛肚壩是幾百畝地的水田平壩,幾年下來,張家便占去了大半。
前街后面便是后街,又叫雞鳴市,是小商小販經(jīng)營的集市。丁青山岳父張大戶就在街東頭賣肉,張大戶本名張達輔,與張云卿算是遠房的親戚。早年也是家景貧苦,后來丟妻棄子去了北方謀生,正值匪亂猖獗,多年杳無音信,生死未卜。待家人以為其已遭不測時,卻又悄然回來,干起了屠豬賣肉的行當。張達輔身材魁梧,為人耿直大方,在城中人緣頗好。幾年下來,家景漸好,在城北邊原祖地上建了新宅,置了些田地,也算是個大戶人家了,別人便叫張大戶。張大戶有一女二子,大女金鳳便是丁青山老婆,二兒玉琢、外出進洋學(xué)堂去了,幾年未回,三兒占魁卻不成器,成天跟在民團后面混吃混喝得過且過。
丁老太找了個街沿空地,叫小妹將斗笠放在腳邊,又將草鞋排在旁邊擺好攤點。小妹無事,便跟娘說要去找嫂子,不待丁老太同意,一溜煙就跑了。
丁小妹邊走邊看熱鬧,來到街東頭,張大戶站在肉鋪里正在剔骨頭,遠遠望見小妹,熱情地大聲招呼一聲,小妹過來,來到鋪前問嫂子可在。張大戶說她嫂子大清早就出門了,說要去買點胭脂水粉,吃過午飯便回去,叫小妹跟娘待會一塊過去吃午飯,小妹客氣推辭,張大戶稍作挽留,繼續(xù)忙著招呼著顧客。小妹見他甚是忙碌,便拐過街口,往正街去了。
丁小妹在街上胡亂溜達了一通,看了會耍猴的,聽了會唱曲的,不覺也過了一個時辰,便尋思回去找母親,再買點日用品回家去了,順便買點肉回去開開葷了,好在盲僧給了幾兩銀子,也該改善下伙食了。正走著,遠遠看見盲僧拄著木笛過來了,小妹心里一高興,正待招呼,一個鷹勾鼻的黑衣大漢快步而過,將小妹擠了個歪身,小妹側(cè)身讓過,正要惱怒,卻見張家三小子張占魁拿著個罐子站在街邊。
小妹知道,這三癩子又在找機會訛人了。這是他常做之事,每逢集市,這張占魁便抱個瓷罐到街面上專挑穿著體面看似有錢的人下手,盯住了目標,便往人身上靠,順勢失手往地上丟了罐子,這下打碎了罐子,他便扭往人讓賠。要是遇到硬茬不賠,便扯了去見官,這官家也知他無賴,又傍著民團這棵大樹,只好判人賠錢了事。常人遇到這無賴之人最后也只有花錢消災(zāi),自認倒霉。
這時張占魁盯上一個穿著藍綢長衫,背個褡褳的男子從他身邊過,他便忽地往男子身上一靠,故意一個趔趄,手中罐子飛將出去,藍衣男子身后跟著的盲僧不經(jīng)意地一伸手,那罐子落在盲僧手上,幾個晃悠,險些掉在地上,盲僧慌亂地將罐子抓在手中。張占魁作勢要對男子發(fā)火,卻沒見罐子摔地上,惱羞成怒,呵斥男子走路不長眼撞了他,又搶過盲僧手中罐子,白了一眼:“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遇到個死瞎子,晦氣得很!“話音未落,‘啪'的一下臉上結(jié)實挨了一巴掌,打得張占魁眼冒金星,暈頭轉(zhuǎn)向。好不容易定下神來一看,卻見瞎僧笑嘻嘻站在那兒紋絲不動,真是見了鬼了,誰這大膽子敢打他!一定是瞎子作怪。張占魁心中怒火中燒,扔了罐子,盯著盲僧,挽起袖子,擺開架式,罵罵咧咧就要動粗,旁邊丁小妹上來一把扯住他。
“想做什么,一個大老爺們,跟個瞎和尚置什么氣,人家?guī)湍憬幼」拮佑绣e嗎!”
張占魁回頭一看,見是丁家喪門星,沒好氣說:“去去去,哪兒都有你,沒見死瞎子打我嗎?”
丁小妹對丁占魁道:“大家哪個看見和尚打你了嗎,你是哪只眼睛見人家打了你了,你是想錢想暈了頭,夢游走神了吧,要不是又在找什么借口,想訛人吧!“旁人大笑。張占魁卻氣了個三神出竅,惱怒道:
“好好好,我看你也是個胳膊肘外拐的蠢豬,我家怎么會和你這樣人的家庭作親戚,我呸!”
小妹正待發(fā)作,盲僧拉過了她,笑道:
“算了吧,得饒人處且饒人,理他作什么,走吧!”
這邊張占魁沒撈到好處,白白挨了一巴掌,一張臉腫得老高,還被人恥笑,見圍觀人多了,便悻悻走了。
丁小妹見盲僧拉住她,也就作罷。盲僧問她怎么也到了城里,小妹告訴他隨母親賣點東西,順便玩玩,正要去尋母親回家;盲僧說:“快中午了,尋著母親一起找地方吃午飯吧!”小妹哪肯,道聲別就跑走了。
過到街口時丁小妹卻碰見了哥哥丁青山。
這丁青山早上來到衙門,點卯上差。驛丞過來稟報知縣,說藩臺大人過幾天從京回省城要路過本縣;知縣差各差人知會典史和巡檢及三班六門的頭兒等,還有團保局團總作好迎接準備,丁青山也跑了趟腿,去民團告知張龍張團總。一出門路過錦記綢緞莊,見巡檢司的王巡檢從旁邊小巷出來,唱著小調(diào),一臉笑容,左搖右擺,愉快得很。這王巡檢本名王尚文,慶陽本地人,父親生前就是巡檢,他子承父職也作了巡檢,還有個兄弟叫王尚武,入贅外鄉(xiāng)。丁青山便上前作禮告知他藩臺大人要路過縣城之事,王巡檢聽后說聲知道了,不耐煩揮手讓他離開。丁青山知道這王巡檢做幾年巡檢與團保局狼狽為奸,撈了不少油水,這錦記綢緞莊便是其私產(chǎn)。平時丁青山就不屑與其為伍,見其如此,就告禮退開走了。
丁青山來到團保局,張龍正跟幾個團丁玩著骰子。教師伍玉庭坐在一旁冷眼旁觀,見他身體壯實,黑紅臉膛,盤著辮子,絳色鍛面短褂,青綿綢燈籠褲,扎著綁腿,腳上一雙皮革短靴,一把鐵環(huán)鬼頭大刀斜背在背上。見丁青山進門,張龍揶揄道:
“丁大人,什么風(fēng)把你老人家吹到我這小廟來了,有什么好事想著哥哥我了嗎!”
旁邊幾個團丁聽了張龍的話,哈哈大笑。丁青山并未理會他們,將藩臺大人路過之事和知縣大人的吩附說給張龍知道。張龍一拍桌子,興奮地說:
“我說丁老弟來就有好事,果不其然,看樣子我家老大這次隨藩臺大人進京,要衣錦還鄉(xiāng)了哦!哈哈哈……”
說罷從桌上抓了把銅錢要打賞丁青山,丁青山不屑一顧,向張龍告辭扭頭便走,差點跟進門的張占魁撞個滿懷。丁青山正要張嘴招呼,張占魁卻并不理會他,氣呼呼坐到一旁去了。張龍見狀,拍了下他頭冷笑道:“看樣子你張癩子又失手了,我看你這手藝越來越不精了,該換個門道了,不然這綠水軒你就去不起了,翠云樓的香妹兒怕是要跟了王二了哦?!闭f得這張占魁更是垂頭喪氣,面紅耳赤,幾個團丁在旁嘻嘻作笑。
這會張虎從外邊過來,湊在張龍耳邊私語幾句,張龍起身謂眾人道:“今天哥好心情,晚上醉月居喝酒,然后綠水軒樓上燒一泡,哥哥我請!”眾人十分歡喜,張占魁也轉(zhuǎn)惱為喜,跟著得勁起轟,張龍推了骰子和張虎出門走了,伍玉庭在后面跟了去。
丁青山出門幾步就踫到了小妹,丁小妹拉著哥哥手問什么時候回家,丁青山叫小妹先到后街看母親貨賣完沒,問小妹:“可曾見過嫂子?”
小妹說:“她父親說她早早上街去買東西去了,晚上會回去的;我轉(zhuǎn)了一上午都未踫見她,想必是回她娘家了。”
又興奮地將丁占魁和盲僧之事說給他聽,丁青山說:“你少去招惹他,好歹他也是咱家親戚。睜只眼閉只睜行了,一天瘋瘋癲癲干什么行俠扙義之事,這世間不平事多了,你管得完么,管得了么,莫說是你,就是父親在世,有些事也由不得他?!?p> 丁小妹見哥哥不高興了,滿懷委屈地走了。
話說盲僧別過丁小妹后,打聽著來到醉月居,進得門去,揀了個靠窗位置坐下?;镉嬤^來,問:“和尚,吃點什么好呢?我家并不施飯,也未備有齋飯!化不了齋哦?!?p> 盲僧笑笑,摸索著從包袱中捏出一把銅錢來,擱在桌上。
“先來盆紅燒肉,半斤鹵牛肉,一碟花生米,再打提子酒來,錢多少自個兒數(shù)了去?!?p> 伙計愕然道:“這年頭真是人不是人,鬼不像鬼,廟里出來的也盡是些花和尚,這要吃肉喝酒的,也不怕菩薩怪罪!”
盲僧笑笑,不以為然地說:
“阿彌陀佛!你開門營業(yè),照顧的都是吃肉喝酒之人,未必還分什么人能吃,什么人不能吃么。再說這殺肉的畜牲都是前世造的惡因,今世才變成這盤中佳肴,我吃它也是在超度它,減輕它前世罪孽,讓它結(jié)了善果,來世為人。”
聽見和尚這樣說,酒樓顧客眾皆側(cè)目以視,竊竊嘻笑,指指點點?;镉嫙o語以對,吆喝廚房。
“肥多瘦少,料多油足,爛糯入味紅燒肉一盆,半斤鹵牛肉薄薄切片裝盤,脆香脆香花生米子二兩。大提子燒酒給瞎子和尚舀過來!”
眾人轟堂大笑。
盲僧面不改色,并不氣惱。將桌上一個銅錢豎起往桌上一按,半個銅錢就嵌入了桌面。
待酒菜上桌,伙計去抓那桌上銅錢,見一個銅錢立在桌上,就用手指去拿,卻怎么也拿不起來,仔細一看,見銅錢深嵌在桌面上,頓時大驚失色,這瞎子和尚了不得,趕緊惶惶退下,再也不敢取笑盲僧了。
盲僧右手持筷,左手握杯,吃一砣肉,嚼?;ㄉ?,再拈片牛肉,啜口酒。這午時的陽光透過窗子懶懶地照在身上,好不愜意!想必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這時從外面進來一個三四歲的乖巧小孩,剛一進門,便脆聲叫喚:“伙計,炒個醬爆肉,燒個肥腸,再切斤牛肉,打個蛋湯,送到前面丁字街回春堂?!被镉嫽仡^一看,笑問:“金鎖,你爸爸今天要給你開葷么!”,小子撇撇嘴,還未回答,張虎從樓上下來,蹲下來,摸著金鎖頭逗他說:“我知道你爸爸沒有錢,要不你就給你爸炒個豆芽菜行了?!?p> 金鎖急了:“誰說我爸爸沒有錢,有滿滿一箱子錢,好多好多,那么多!”雙手比劃著,“藏在床底下的,我親眼看見的,哼!”
然后驕傲地仰著頭,惹得大家直笑。張虎也笑著上樓回到包間去了。不一會兒,從包間走出一人,徑直下樓來,黑衣漢子,鷹勾鼻,到了門口,瞥了盲僧一眼,匆匆出門走了。
盲僧將桌上肉菜吃了個精光,慢慢喝完最后一口酒,抹了抹嘴,打個飽嗝,拿了包袱,手握長笛,起身要走。這時張龍、張虎兄弟也從樓上下來,伍玉庭背著大刀跟在后面。到了門口,張龍看著盲僧對伍玉庭耳語幾句。
這盲僧將要出門,伍玉庭伸出右腳一擋,盲僧不經(jīng)意地揮了下木笛,正巧打在伍玉庭左腳承山穴上。伍玉庭左腿一麻,不由自己地就跪下了。盲僧聽到聲響,自言自語道:“哎呀!碰到人了嗎?”
伍玉庭本想拌盲僧一跤,不想被盲僧一木笛打跪在地,尷尬萬分,面紅耳赤地爬起來,拎起大刀,鼻子噴著氣,圓瞪雙眼狠狠盯著盲僧。盲僧面不改色,繼續(xù)用那木笛探著路。伍玉庭真搞不明白這瞎和尚到底是故意還是無意讓他出這洋相的,正待發(fā)作。張龍張虎在前面回頭看看,催促張玉庭快些,張玉庭撇了盲僧便離開了。盲僧面頰抽動了下,咧著嘴得意地笑笑,拄著長笛不緊不慢地走了。
這日夜里,夜黑風(fēng)高,天上掛一鉤月,街上不見一人,只有醉月居中張龍和十多個團丁正推杯換盞,酒到正酣處。
西城門上并無人值守,只有兩個團丁抱著牛尾刀,裹緊了衣裳在城門緊閉的門洞中避風(fēng)打盹。
城里三更梆子響過,黑暗中,西城墻外邊躥出四個黑影,張望了下城墻頭,甩出繩抓,抓住城垛,蹭蹭地幾下便上了城墻。見四周無人,收了繩抓,幾步躥下城墻,下到街上,直奔至前街旁一小街丁字街,到了回春堂藥房旁,進了巷子。此時城中人們早已睡熟,更夫也敲過梆子回去避風(fēng)去了。醉了酒的團丁在綠水軒樓上燒了泡大煙后,個個三魂找不到二魄了,只剩幾副臭皮囊癱在煙塌上。
四個黑衣人來到回春堂后院墻外,留下一人把守在外,另三人翻墻進了院子,亮出明晃晃的尖刀摸進了屋。一會兒,屋子里亮起了燈,傳來桌掀凳摔的響動,紙窗上人影晃動,一個女人剛要驚叫半聲便沒了聲息,屋內(nèi)燈也忽地滅了。隨著一陣零亂腳步聲,院子后門吱呀打開來,三個黑衣人竄將出來,一人身上多背了個包袱。會同在外一人,飛快溜到西城邊,上了城墻,一躍而下,出得城來,向西飛奔而去,消失在黑暗中。
四個黑衣人一陣急奔,從丁青山家門口過去往西,離城七八里地,到了一岔路。
岔路有大小路兩條,大路是主道,直通省城,小路久未有人行,草木茂盛,蜿蜒向西北方向進到連綿大山,那就是大青山。
大青山嵯峨險峻,林木莽莽,橫亙南北。山中有一峪嶺,叫大風(fēng)嶺,大風(fēng)嶺前后數(shù)十里荒無人煙,慶陽到省城大道就在此穿嶺而過。大風(fēng)嶺就是這條大道的一把鎖。而這把鎖的主人便是大風(fēng)嶺北邊不遠處金鼓峰上的土匪——四大金剛和十八羅漢。
這金鼓峰在大風(fēng)嶺北邊七八里地方,因其山勢從大青山中突兀挺立,像一只鼓而得名。金鼓峰四周懸崖峭壁,山石光滑,草木不生,靈猿難攀,飛鳥難越。僅在一巖石裂縫中戳有窄窄石階得以攀援而上。山上卻是平坦廣闊,樹木蔥茸。這山上有一廟,廟中有一泉,傳聞泉水飲后可以治百病,所以這廟叫做靈泉寺,后來因世道不濟,民眾困苦,廟里香火不濟,漸漸凋零破敗。因這里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強人便占了破廟,筑起山門,以此為巢,打家劫道。前幾年,不知從哪里來了四個悍匪,也不知用什么手段上得山中,殺了先前匪首跟幾個親信,余匪皆服,歸降了這四人,號四大金剛,先前匪眾余者十八人稱為十八羅漢。
這四金剛分別是老大黑金剛宋三留,使一柄四十斤重玄鐵大刀,刀法犀利,內(nèi)力深厚,與人交手,一刀便震飛別人兵器,二刀將人劈為兩瓣,如有人能躲過他三刀,便不殺他,所以叫三留,三刀過后留人不殺。傳說他以前是捻子任化邦手下一頭目,身經(jīng)百戰(zhàn),殺人無數(shù),兇狠無比,卻又心思縝密,捻子潰敗后逃亡到此。
老二力金剛火頭僧,使一熟鐵棍,習(xí)少林三十六棍,力大無窮,棍法如風(fēng)似影,變幻莫測,其拳法也頗為出眾,羅漢拳、金剛掌下斃人無數(shù)。出拳疾如風(fēng),收拳穩(wěn)如松,招招式式,干凈利落,沉穩(wěn)有力。據(jù)說原是被少林逐出山門的武僧。
老三快金剛宋無影,是宋三留親弟,使一把削鐵如泥的精鍛唐刀,舞起刀來猶如風(fēng)中飛絮,團團刀影飄來蕩去;抽刀,出刀,收刀,迅猛雷霆,殺人十丈不見血。又耍一把好飛刀,三十步之內(nèi),可以釘爬蟲射飛鳥,讓人防不勝防,防之不及。從小隨著哥哥闖蕩江湖,一直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
老四飛金剛林飛鷹,也善使刀,自稱是名噪江南的大刀王勝的弟子,卻好偷襲,殺人于無聲;輕功了得,飛檐走壁,攀墻越屋不在話下,跟著宋三留前是有名的江洋大盜,專干入室盜搶,殺人越貨的勾當。
還有十八羅漢,本是金鼓峰先前土匪,因匪首被宋三留兩刀砍殺,不服幾人也瞬間被幾個金剛所殺,嚇得歸附了宋三留。宋三留留下其中強壯者十八人,為了壯其聲勢,便號稱其為十八羅漢,按長幼從大羅漢排至十八羅漢,其中最強者是大羅漢,長著個鷹勾鼻,武藝也算高強。平日無事宋三留便與其它三金剛對十八羅漢加以教習(xí)操練,幾年下來,這些匪眾也練得身強力壯,刀槍嫻熟,非一般人能敵。
這四大金剛一改往日土匪作法,再也不打家劫舍,禍害普通百姓,只領(lǐng)著十八羅漢在大風(fēng)嶺劫擊東往西來的行商大富,卻放過小商小販。弄得過往大客商們心驚膽顫,如行刀刃。報知官府,朝庭這幾年忙于平定太平軍長毛和捻匪叛亂,兵力空虛,無暇以顧,叫地方民團鎮(zhèn)壓,可這民團乃是各地地主豪強豢養(yǎng)著看家護院稱霸地方的工具,又怎么會去與這些悍匪結(jié)仇,再說這金鼓峰易守難攻,去了也是自討苦吃,落個人財兩空。于是盡不肯出力,也只是到大風(fēng)嶺去裝模作樣,大呼小叫走走過場,騙些民眾銀錢罷了,所以這金鼓峰的匪徒就一直難以剿滅。客商只好花些銀錢請來行武保鏢,怎耐這金鼓峰強人雖少,卻個個兇狠無比,尤其是四大金剛更是武藝高強,幾番下來,保鏢死傷眾多,財物更是血本無歸??蜕虒嵲跓o奈,只好委曲求全,乞求強人買路通過,幾番交涉,強人便立下規(guī)矩,每次走商到此,先派出一人到大風(fēng)嶺,根據(jù)過路財物貴賤在大風(fēng)嶺旁土地廟里留下買路錢財,寫上商家名號貨品人員,這強人收到了財物也并不為難他們,于是這幾年走商大富從大風(fēng)嶺路過的也逐漸多了起來,金鼓峰的匪徒也是坐地生財,日子過得有滋有潤,便也少有下山打家劫舍之事,地方相安無事,看似太平,而商家損失便由百姓身上找回,以至這幾年物價飛漲,加上地方豪強剝削,民眾勞碌一年,食不果腹,苦不堪言。
話說這四個黑衣人飛奔到岔路口,前面領(lǐng)頭黑衣人猛然停住,向后一揮手,眾人皆停下,警覺起來。仔細一聽,前面不遠處傳來木棍戳得石板的叮叮響聲和微微腳步聲。領(lǐng)頭黑衣人悄悄靠上前去,微微月光下見一黑影,頭戴斗笠,拄著根棍子,不緊不慢在前走著。領(lǐng)頭黑衣人心頭一沉,不好!
是瞎子和尚!
領(lǐng)頭黑衣人倒吸一口涼氣,早先白天在城里醉月居見過這瞎子一面,印象深刻,自己多年江湖,閱人無數(shù),覺得此人非同常人,只是當時匆忙,來不及探探虛實,此時在此,說明來者不善。頓時惡上心頭,任他是何方神圣,在此裝神弄鬼,擋我道者,必死!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下手為強。
領(lǐng)頭黑衣人撥出牛尾刀,急跨幾步,揮刀從盲僧身后兜頭就砍。
盲僧并未回頭,耳廓微動,卻似腦后長眼,眼看刀將劈到,不躲不閃,右手反握長木笛向上一提,刷地從肋下向后一捅,追風(fēng)掣電。領(lǐng)頭黑衣人刀不及砍下,就被那硬比鋼鐵的鐵樺木做的木笛重重捅在胸口上,胸骨咔嚓一下就被捅斷了,折進胸腔,頓時胸腔內(nèi)大出血。
領(lǐng)頭黑衣人呼吸開始困難,意識漸漸模糊,被那木笛頂住,才沒馬上倒下。這到底是人是鬼!功夫如此了得,一個瞎子,背對自己,卻似腦后有眼,用根木棍一下子竟讓自己送了命!
盲僧手慢慢收回長笛,領(lǐng)頭黑衣人木頭般沉沉地仆倒在地。
盲僧緩緩轉(zhuǎn)身,地上黑衣人抽搐幾下,無了動靜,已魂消魄散了,月光慘淡照在他的臉上。
鷹勾鼻!
金鼓峰大羅漢鷹勾鼻。
金鼓峰上的梁柱子大羅漢,是四金剛依賴的一流高手,十八羅漢領(lǐng)頭人,也算是功夫一流。居然還未及和人照面,就被一擊斃命。剩下三個黑衣人頓時腳底發(fā)冷,頭上冒汗。但土匪就是土匪,心頭一橫,管他娘的,橫豎拼了,不是死就是活。于是扯出鋼刀,發(fā)聲一喊,齊齊上前,一頓亂劈。伴著沉沉吼聲,刀光閃耀,破風(fēng)斬浪呼嘯而來。
盲僧將長笛橫過胸前,歪著頭,豎起耳朵,聽音辨位。如弓蛇撲食,左手木笛一揮,嗑飛一刀,回笛一掃,笛聲帶著嗚嗚風(fēng)聲呼嘯而來,重重砸在一人頸部,將其頸椎砸斷,此人如空面袋般頓時癱軟倒地,幾下掙扎,一命嗚乎;一側(cè)身,避過一刀,順手迎頭一笛,將另一人腦袋開了花;剩下一人不顧死活,如紅眼困獸,拼了命猛砍,盲僧側(cè)身滑跨握笛迎面揮臂猛掃,黑衣人刀未近跟前,便被沉沉木笛砸中太陽穴,兩眼翻白,魂歸西天!
須臾之間,冷冷月光之下,路面上便少了幾個活人,多了幾具死尸。
盲僧一把扯下地上一挺尸頭上黑頭巾,細細擦盡木笛上的污血,將頭巾扔到地上。彎下腰去,摸著一個死人身上的包袱,解開取下,攤開來在地上里泛出黃亮亮,白晃晃的光來,黃的金條,白的銀綻,足有百兩。
盲僧摸了摸金條銀錠,又掂了掂,念聲“阿彌陀佛!”捆好包袱,背在身上,提了木笛,正待離去,這時路邊草叢中騰地跳出一人來。
盲僧一驚,后退兩步,緊握木笛!屏住氣息,警覺來人一舉一動!
來人低聲叫道:“無根大師,是我,丁家小妹丁秋蟬!”
盲僧把木笛橫在胸前,雙手握定,低著頭,側(cè)著臉,豎起耳朵,冷聲問到:“你怎么會來這里?”
“驚了大師,望大師不要怪罪,我也是無意尾隨這幾個匪徒到此,不料遇到大師在此,便藏在草叢靜觀其變,見匪徒動手,本想出來幫幫大師,哪見大師功夫如此高深,三下五去二便擺平他幾個,見周圍再無動靜,就出來與大師相見?!?p> 丁小妹一副行武穿戴,腰間扎條功夫帶,提著把柳葉刀。離著盲僧十步站定,低聲快語道。
“夜里睡不著覺,聽見外面腳步急,兵刃作響,知道有匪經(jīng)過,便穿了衣服跟了上來,探個究竟。”
原來,丁小妹別了哥哥后,到雞鳴市上尋著母親,丁老太東西已經(jīng)賣完。小妹和母親又到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買了點日用品,經(jīng)過肉鋪,又纏著母親買了點肉,丁老太想想盲僧留了些錢,也該改善下生活了,于是割了兩斤中方肉回去,待午時丁青山回家弄了吃。不料丁青山中午有事不曾回家,只好等到晚上再吃了。下午嫂子金鳳回到家中,小妹十分高興,拉著嫂子說不完的話。傍晚哥哥丁青山回來,丁老太將肉炒了,做好晚飯。嫂子金鳳看著桌上那碗肉,又望了望丈夫疲憊的樣子,借口身體不舒服,吃不得油膩,讓他們多吃,自己早早上床睡了。吃過夜飯,丁青山照例忙到午夜才睡,丁老太叫他幾回早睡,他都說行,卻一直不見回房去睡。這丁小妹許久沒吃油葷,這突然吃肉,不免吃得多了點,結(jié)果晚上肚子不舒服,碾轉(zhuǎn)難眠,半夜起來上茅房,聽見土匪過路,便悄悄回屋穿衣提刀追來。
盲僧聞此,伸直了身子,放低長笛,拄在地上,對丁小妹說:“原來如此,你幫我將這幾個死人拖到草叢里藏好,待會拿把鋤來埋了。不要讓別人知道了,以免打草驚蛇,惹來麻煩!”
丁小妹將刀掖在腰間,過去費力將四具死尸拖進草叢深處藏好,又折了些樹枝,借著月光,將路面細細打掃了一番。
兩人一同回走,邊走邊輕聲交談,盲僧走得并不慢,緊跟她身后。丁小妹心中納悶,問盲僧:“大師怎么會在此呢?”
盲僧說:“在城里時,見此處也甚是熱鬧,四處走走不覺又捱到天晚,想又去你家歇腳,明日再行。不料出得城來,在路上遇到這幾人隱在林中俳徊不前,竊竊私語,其中有人提到羅漢、金剛,早先在城中也聽說過金鼓峰土匪之事,疑是山上土匪下山欲為禍他人,便到前面等著,本想制服了送官,誰知他們先下狠手,無奈之下犯了殺戒,送他們?nèi)チ宋魈?,阿彌陀?”
丁小妹聽罷卻犯了愁。
“承蒙大師看得起咱家,事到如今,又當如何是好?”
盲僧平靜地說:“既然如此結(jié)果,你家我是不便去了,待會回去,不要驚了家人,再去把這幾人埋了,回去睡你的覺,明早再去打探打探誰家遭匪再說。聽說這城邊以前有個寺院叫圓通寺,你帶我去,且容我暫時棲身?!?p> 丁小妹想想道:“以前是有個圓通寺,在我家北邊四五里地方的西山上,山不高,這圓通寺不大,但離城近,香火本是旺盛,后來遇到匪事,寺里僧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空寺一座,現(xiàn)在早已荒廢。因寺里死人不少,就沒有人再去哪兒了,等下我給你指路,你先慢慢過去,明天一早,我趕去給你找間好點的空屋,收拾收拾,你暫且住下。”
盲僧說:“也好,我看看情況先住幾日再說?!?p> 過了丁家家門,往進城方向走了半里路,向北一條岔路通往西山,丁小妹給盲僧交待清楚,看他上了岔路,向西山慢行而去,自己就回到家去,悄悄進屋取了鋤頭,回到藏尸處挖坑將那尸體埋好,用草掩好。再回到家中,家人正在酣睡,丁小妹悄悄回屋上床,一夜無眠。
丁小妹在床上碾轉(zhuǎn)不安,心潮澎湃,好不容易捱到清晨,不待天放亮,忙起身提刀出了門來,望西山而去。
說是山,其實西山也就是個大土堆。寺院就在山上,被參天古樹遮掩,荒蕪數(shù)年,已是殘垣斷壁,山門癱塌,里里外外雜草叢生,門前草叢有一殘匾,‘圓通寺’幾個金色大字蒼遒有力,大雄寶殿只剩半壁,還好有一個偏殿還算完好,門窗俱在,只是屋頂琉璃瓦片滑落不少,要漏雨透風(fēng)。
盲僧戴著斗笠坐在殘寺中一石鼓上打坐,木笛和包袱放在跟前。聽見動靜,道聲:“來啦!”
小妹向盲僧道聲好。盲僧坐著沒動,臉色平靜,問她:“此處就是圓通寺?”
小妹答應(yīng)是,盲僧翻翻白眼珠又問:“這寺里原來的僧人都死了么?”
小妹黯然道:“都被那匪賊害了!寺里主持我父親的師父,我?guī)煿蹓m大師,也一起遇害了!”
盲僧面頰微微抖動了下,閉著眼睛,默不作聲了,繼續(xù)打坐。
丁小妹便去為盲僧收拾住處。先清了清地面碎石雜草,來到那間好點的偏殿,由于日曬雨淋,殿內(nèi)已腐朽破敗,泥菩薩面目全非。丁小妹出去砍來些樹枝,將殿內(nèi)打掃干凈,又在外找了些木頭門板拼了間床,在殿旁一角尋著幾個布蒲團,拍了拍塵土,清潔了下,放在板床上。最后去打了幾捆長草鋪好屋頂,也可以遮風(fēng)擋雨。一切收拾妥當,丁小妹大汗淋漓,此時已是紅日初升。
盲僧站起來,摸索過來,摸摸木板床,深吸下屋內(nèi)帶霉味的空氣,滿意笑笑。
“阿彌陀佛!費心了!”
“大師客氣了,我先回去,再給你帶些吃的用的過來?!倍⌒∶谜f:“從東邊下去有條近道直通縣城,也只有五六里地,站在東頭山邊就可以看見縣城?!?p> 盲僧說:“你回去吧,什么都不需要你帶來,我自己會解決這些,你回去當什么事沒發(fā)生,等下我也再進城去逛逛。”
“好吧,那我先走了,大師保重!”丁小妹見時候不早,轉(zhuǎn)身匆忙回家。
回到家中,慌稱到山上練功去了,家里知她頑皮好玩,也就信了她,只有哥哥丁青山在旁淡淡說了句:
“你一個女孩子不要太瘋就好,這么大個人了,也要成熟一點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個不知哪里冒出來的盲僧,這夜的打抱不平,竟打破了慶陽表面的平靜,帶來一片血雨腥風(fēng)!
沖浪的石頭
黑與白,瞎與不瞎,誰又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