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路目送他們下了樓,然后轉(zhuǎn)身回來,關(guān)上門。
終于可以獨享清靜了。
他往沙發(fā)上一躺,舒坦。
老路隨手打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他開始琢磨:這人哪,就得以小家庭為單位過日子,各過各的,這樣最好,老的小的誰也別摻和誰,互不干涉內(nèi)政,互不不參與他人的生活,這樣都自在。兒女長大了都是外人、都是客人了,偶爾來做做客就行了,千萬不要一起生活,同一屋檐下的大家庭,那麻煩事簡直了……老路想到這兒,覺得頭皮都發(fā)麻,腦袋晃得跟撥浪鼓似的。
老路最煩最恨女人嘮叨,可偏偏自己家里就是女人多,老婆再加上倆閨女。
老婆生前總愛沒完個嘮叨,不準他干這個不準他弄那個,他做什么都好像不對,天天被老婆批?,F(xiàn)在老婆大人不在了,大閨女又開始接管了教育自己的“重任”,不歸老婆管了,還得歸閨女管,住在大閨女家的那段時間,老路覺得頭都快炸了,有時竟然會出現(xiàn)耳鳴的癥狀,這種狀況在老婆活著的時候也時常出現(xiàn)。
此時此刻,三個女人都不圍繞在身邊,終于耳根子清靜了。
現(xiàn)在人們不是常說什么“歲月靜好”嗎?果真,安靜了好。
老伴走了兩年了。
老路承諾過閨女們:你媽去世一年內(nèi),我不會找老伴,但兩年以后,我得找個伴,我既不想跟著你們生活,更不想一個人孤獨終老,我歲數(shù)還不算大,往后的日子也不可能就這么湊合,我就不是那湊合的人。
閨女們當(dāng)時都是點了頭的。一是老爸的性格很倔,即使她們反對也毫無意義,二是作為子女怎么可能忍心看著老爸一個人寂寞地生活下去。
姐妹倆早已通過話,就算老爸自己不張落這事兒,她們也會積極主動地給老爸再找個老伴。畢竟老爸才六十多歲,往后的日子還長。
老徐和老路住同一幢樓,老徐家住一單元,老路家住三單元。
老路抬眼看了看表,快九點了。
他還是決定去看看老徐,不然心里不踏實。
老路換了鞋,拿了鑰匙,準備出門。
老路是當(dāng)過兵的人,愛整潔干凈,脫下的鞋必須擺放整齊,出門前必須把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正衣冠,擦皮鞋,把自己弄得利利落落精精神神,然后才挺直了脖子出門。
這個時間,有不少人晚飯后散步回來了。
天色雖然已黑,但該認出你的人還是能認出你。
“喲,老路回來了?”
“有些日子沒見了啊。”
“喲,這不是老路嗎?”
“嘿,路脖子!”
老路聞此稱呼,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轉(zhuǎn)頭道,“一聽就知道是你。”
那人正沖他笑。
喊他的人名叫張夷。這名字起得好,只要別人一喊她,自然就給別人當(dāng)長輩了。
“哦,張……”老路差一點兒叫出張夷,還好沒被她占了便宜。“老張,不禮貌啊,怎么能叫人外號呢?”
“小時候你不就叫路脖子嗎?”
“哎,不禮貌啊?!崩下分敝弊拥馈?p> “行了,不跟你說了,不早了,我得回家了?!睆堃牡馈?p> 張夷跟老路小時候一個胡同住過,自小就認識。后來張夷搬家了,再后來嫁人了,就住到了遠郊。三年前老公病故成了寡婦。她現(xiàn)在每天從郊區(qū)過來照顧小孫子。兒子正好跟老路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張夷也是來看孫子的時候,才知道老路也住在這個小區(qū)。
“這么晚了,怎么不讓兒子送你回去?”老路道。
“不用了,我自己坐車就行了。他們上了一天班也夠累的了?!?p> “唉,這當(dāng)媽的就知道體諒兒子,別跟他們那么客氣?!崩下方逃馈?p> 張夷笑笑,道:“對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哦,今天剛回來。”
“不用看外孫了嗎?”
“不用了,閨女休假了,我終于解放了?!?p> “解放了?那敢情好。行了,不跟你多說了,我得走了。”張夷道。
“行,那你慢點兒,明天再聊啊?!崩下返馈?p> “好。走了啊?!睆堃闹壁s車匆匆離開了。
老路快步朝老徐家走去。
咚咚!
老徐以為是徐海忘了帶鑰匙。開門吃了一驚,“老路?”
“老親家?!崩下纷プ±闲斓母觳玻蹨I快掉出來了。
“快進來快進來。”老徐又驚又喜,趕緊把老路迎進來。
老路進屋,換了鞋,走到客廳沙發(fā)上坐下。
“徐海呢?”
“出去散步還沒回來,快了?!?p> “哦。我看見他的車在呢。”
“對,這星期輪到他做飯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今天?!?p> “這么晚了。還跑過來看我。”
“啊,來看看老哥哥,要不我心里不踏實?!?p> 老徐道:“謝謝你惦記著我。哦,你喝點兒什么?”
“什么都不喝,剛在家吃過喝過?!?p> “今天路璐他們給你做的飯?剛才他們進來了一趟。”
“嗯。”
老路看看老徐,削瘦的身形,深陷的眼眶。他心里一難受,眼淚快掉下來了,“我的老哥哥,唉……”
“沒辦法的事。”老徐慢慢坐下來。
老路將眼里的淚咽回,說:“老哥哥你得想開啊。”
老徐坐下來,揉搓著膝蓋,沒說話。
這些天,他接待了太多親朋好友的來訪,聽過了太多的勸慰安撫,聽得已經(jīng)倦了。
老路道:“老哥哥,人的壽數(shù)恐怕都是早有定數(shù)的,輪到了就得去。要說老嫂子啊,其實這輩子挺幸福的。老嫂子家里就她一個獨生女,那個年代獨生女多幸福啊,別人家都十張嘴八張嘴等著吃飯,老嫂子家就她一個閨女,吃得飽穿得暖,生活比別人家可是好太多了,咱們家里都是一大堆兄弟姐妹,哪有飽飯吃、有衣服穿哪,你說是不是?所以老嫂子自小就是幸福的?!?p> 老徐點點頭。
老路繼續(xù):“再到后來,老嫂子上了學(xué),學(xué)習(xí)又好,順利地考上了師范,然后當(dāng)了老師,多好啊。是吧?后來嫁給老哥你,那更是過上了好日子,再后來生了三大個兒子,兒子們又都這么孝順,再后來孫子孫女都有了。老哥,老嫂子這輩子,挺幸福的?!?p> 老路把老伴的一生描述了一遍。
老徐邊聽邊默默點頭,從前的生活仿佛又一下子跳回到了眼前。
這番話說得老徐心里通透了許多。
“老哥,你千萬把自己的身體保重好。”
“嗯。”老徐手扶著膝蓋,點點頭,“老路啊,我明白?!?p> 老路看看老徐,兩人同病相憐,自己在這種事上是過來人了,可這事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可借鑒,唯有時間能解決問題,時間長了慢慢就會好一些了。
老路自認為自己的老婆比不了親家母,親家母是少言寡語的賢惠女人,而自己的老婆是嘮嘮叨叨罵罵咧咧急了就會動手的潑辣女人??墒请m然潑辣,老路也無時無刻不思念那個碎碎念沒完的煩人老伴。
“老哥,等老嫂子過了百天,還是找個伴吧?!崩下分锌系卣f。
“嗯,我也打算找個保姆,主要是不想麻煩孩子們?!?p> 老路道:“是啊,一是不用麻煩孩子們了,另外一個主要的原因是自己就沒那么孤獨了。其實人老了最怕什么,有時候連死可能也不怕,但是怕孤獨。”
“嗯。”
不等老徐問起,老路主動匯報:“我準備開始找老伴了?!?p> 老徐看了看他,老路一副正二八經(jīng)的樣子,“我得好好找一個?!?p> 老徐道:“當(dāng)然了。必須得認認真真找。”
“這事馬虎不得,認真倒不是要挑剔什么,是對自己負責(zé),對自己剩下的人生負責(zé)?!崩下返馈?p> 老徐覺得老路說的有道理,“你是找‘老伴’是吧?”
“對,我不找什么保姆,我就是要找老伴?!崩下氛?jīng)回答。
“不一樣嗎?都是個伴?!崩闲斓馈?p> 老路搖頭,“嗯,那可不一樣,老伴是伴侶,保姆只是傭人。”
這是老路的定義。
老路又道:“老哥你認識前面一號樓的老溫吧?”
“知道啊?!?p> “老溫算過一筆賬。找保姆,一個月保姆費2000,另外,一個月飯費最少1500,這就3500,這是最少的開支了??扇绻依习槟兀挥酶侗D焚M,因為老伴的意義是搭伙過日子,對不對?所以不用付傭金,一個月兩個人只需要1500塊的飯費,當(dāng)然,老伴嘛,肯定要給人家買點兒東西什么的,肯定會比這1500塊要多,但2000塊差不多應(yīng)該夠了。如果老伴是帶工資的,那更好了,她本身就有支付能力,那搭伙過日子她也能出點兒錢,那就更省錢了?!崩下芳毤毜纴怼?p> 這筆帳老徐前不久也聽人算過,他笑笑說:“那可不,老伴,保姆,帶工資的不帶工資的,老溫算得仔細著呢。那他找了個什么樣的?”
老路道:“哦,還沒找到呢?!?p> 老徐搖頭笑了,“可能他考慮得太多了吧,算計得太細,這日子恐怕也不容易過下去吧。”
“嗯,這個我同意?!崩下返溃骸拔乙哺f過,別那么算計,你算計人家,人家就不算計你嗎?互相算計,日子過得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