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
江城半江茶樓。
和香城的不同,江城的茶樓也比較闊氣。上下三層的格局,中間還有天井。一樓是大堂,普通的江城民眾花三五個錢能在這里一邊喝著大碗茶,吃著蠶豆兒,一邊愜意地聽著說書。熱熱鬧鬧地一坐就是一下午,是消暑休閑的好場所。
二樓是雅間,茶水、糕點價格自然也昂貴一些,但有些個正經(jīng)營生的,也不是去不起。這兒有專門的看茶伙計,初夏天的,穿著短褂,打著毛巾,提著茶壺往來穿梭。
三樓就更幽靜一些,走廊里擺著盆栽,墻上掛著山水墨畫,單間里裝修典雅,門口有燒水的爐子,屋里有專門供客人休息的床榻,隔著簾兒,還能叫個唱曲兒的催催眠。
楊雙現(xiàn)在就躺在這樣的單間里的木床上,半仰著頭,攤一個大字,閉著眼睛聽著曲。
隔壁的。
虛掩的門“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后進(jìn)了門。茶樓的伙計笑著在門口說:“客官,這里便是瀟湘夜雨,您……”
那伙計的話說了一半,便沒了聲,跟著他的一個瘦高的男人,手里抓了兩張一個大洋,塞進(jìn)了他的手里:“上一壺碧螺春,兩個涼碟,兩個茶果,兩個糕點,制備妥當(dāng)了,一起送來。剩下的錢,你自己昧了吧?!?p> 那伙計喜出望外,兩眼瞇成了兩道縫,接過錢使勁地點頭,自從日本人來了之后,好久沒見過這么大方的人了。一個大洋在江城能買四十五斤糙米或者二十斤精米,這客人點的這些東西,加起來一算,還用不到一半。
客人拉著要走的伙計,眉毛輕聳,悄聲道:“我這暫時就別讓人來了,我跟里面那位談點生意,要是走漏了消息,我得折本,一會喊了堂,你就幫我燒水把門,生意要是談成了,我少不了你的好處?!?p> 那伙計自然是一口答應(yīng),三樓這種地方,本來也就是生意人談判的絕佳場所。平日里也是有不少的合作伙伴一邊喝茶聽曲,一邊談判畫押,伙計早就見慣不慣,既然有錢拿,什么都好說。
伙計讓開了路,客人兩腳進(jìn)了屋,那門又“吱呀”一聲關(guān)攏了。
那客人兩步走到了床榻前,掀開了簾子,然后一巴掌拍在楊雙的大腿上。
“雙子,裝死了?”
楊雙閉著眼睛“嘿嘿嘿”地笑,“等你好久了,東家。”
這客人不是誰,正是楊雙在同福茶鋪的東家,軍統(tǒng)香城站情報科長,黨國中校大人趙正明。
“起來!說正事兒”趙正明一屁股坐在楊雙的身邊,摟了一把他的咯吱窩,楊雙咯咯笑著爬坐了起來,上下一打量,半月不見,他這東家已經(jīng)恢復(fù)了之前的風(fēng)貌,中分的發(fā)型,剪得一絲不茍,臉上打理地整潔干凈,一根毛兒都看不見,穿一身長布褂,鼻梁上還架了一副金絲眼鏡。
一看就是個文化人。
楊雙低頭看了看自己還帶著泥星兒的衣裳,有些悵然。
這都快夏天的,頭發(fā)都沒理過,渾身一股酸臭味,上門的時候,還差點被伙計用火鉗子趕下去。
“你這都餿了!”趙正明也打量了一番對面的楊雙,一臉嫌棄的樣子。楊雙撇嘴道:“依你吩咐,我現(xiàn)在每天跟著許家兩老在城外種莊稼,面朝黃土背朝天,接到你的消息,我都沒來得及洗個澡,換個衣服,焚個香什么的,就急吼吼地來了?!?p> “貧嘴!”趙正明笑了笑,這小伙計確實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油嘴滑舌的,怎么之前就沒看出來呢?
楊雙呶了呶嘴,“東家,你那怎么樣?”
趙正明的臉色沉了下來,“王安柔走了?!?p> “你怎么不走?”楊雙問,“之前她給我們送錢的時候,聽她說,江城軍統(tǒng)站全軍覆沒了?一個都沒跑掉?”
趙正明點點頭,道:“是,除了跟著我們回來的劉時慶。站長被抓去了上海,書記被當(dāng)場打死了。留守的機(jī)要科科長在逃跑的路上被警察抓獲,一顆手榴彈連自己和電臺一起殉國。江城站完了。我留下來,準(zhǔn)備和趙時慶重組一個丙級站,規(guī)模沒從前大,一切都要自己來。經(jīng)費(fèi)還有一些,但是招兵買馬我是真無能為力了?!?p> 楊雙嘆了一口氣,基本和香城一樣,無力回天的模樣。這里從此往后,就真的姓日了。
“鄒丁呢?我派他給你傳個信,怎么傳得人都不見了?”趙正明突然問。
楊雙指著樓下的方向,“他和我一起來的,我讓他留在樓下站個崗。天黑之前回你那去?!?p> “你呢?”趙正明兩眼放光,“你不跟我走?”
楊雙呵呵一聲,“都跟你三年了,差點還丟了小命。你把我引上了這條死路,我在這條路上走得很不開心!這回,你就讓我單獨干吧。東家,你在明,我在暗。我在江城等一個人,等到了,我就和你匯合?!?p> “你還等趙先覺?”
楊雙沒正面回答,只說道:“死了這么多人,你也差點死在他的手上。因為他,多少人無家可歸。這個人,無論我答不答應(yīng)你進(jìn)軍統(tǒng),我都想他死?!?p> 趙正明:“你覺得他能回江城?”
楊雙冷笑一聲,“回不回來由不得他。最多半年,我把他在江城的勢力連根拔起。不過我得跟你打聲招呼,黑鍋得你來背,用軍統(tǒng)的名義?!?p> 趙正明看怪物一樣看楊雙,這還是以前那個跟在他身后唯唯諾諾的伙計嗎?在香城的那半個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這么一個年輕人的眼里,露著如此重的殺機(jī)?
只能說,他根本不了解楊雙這個人。
簡單來說,楊雙是那種你讓我好好活,我就活得比誰都要好。但是你要不讓我好好活,我就首先不讓你好好活的人。
之前楊雙的生活比較平淡,直到日本人來了之后,趙家同福茶鋪的生意反而比原來更好,那是憲兵司令部指定茶葉供應(yīng)商,有飯吃,有錢拿。趙正明造日本人的反,楊雙一開始都沒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