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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日后,在瑤都各家密報中尚在回都途中的百里與歸,在客棧換上宮裝后,騎馬直奔皇宮。
這一路舟車勞頓,百里與歸卻休息不得,她得趕在暗處那些人收到她回都的消息之前,面見陛下,搶占先機(jī)。
雖說這場惡仗不至于這么快開戰(zhàn),但她總得好好謝謝這兩年來,他們對皇兄的照顧有加啊。
離開京昭這兩年,在瑤都盤踞諸多勢力早就按捺不住心思,都想分京昭權(quán)柄的一杯羹。
但既她回來了,不知收斂的,她自會收拾。
御花園中,百花凋零,唯臘梅含苞欲放,瀝瀝淅淅的雨打濕著片片芳菲。
“皇兄身子可還安康?”
百里與歸盤膝坐在榭亭中,雙手搭在膝上,一襲深藍(lán)宮裝雖雍貴優(yōu)雅,但因肩上搭了件雪白狐裘,既不顯庸俗亦彰顯尊貴。輕闔美目,運(yùn)功疏通經(jīng)脈,內(nèi)力在體內(nèi)橫沖直撞,氣血翻涌,又被百里與歸壓下。
聲音清清冷冷,倒也算真情實(shí)意,只是連頃卻聽的心驚肉跳。
連頃驚駭于百里與歸的淡漠,只覺得自己精心思量好的說辭漏洞百出,“回稟殿下,廢太子一切安好?!?p> “那右相府的李公子可還安好?”
百里與歸一頭墨發(fā)用玉簪綰起,余下一些披散在肩上,隨風(fēng)而動,可堪堪入畫。衣袂用金蠶絲線繡著惠草,也隨風(fēng)飄忽不定。
廢太子打傷重臣之子,此事在朝堂在民間都不算是秘聞。但具體什么原因,知情者不過三四人。
但若百里與歸連這件事的起因都不知道的話,今日便沒有必要趕來興師問罪了。
連頃聞言身子一顫,身子匍匐在地,額頭抵上冰冷的地面,呈現(xiàn)出極其溫順的樣子。
廢太子是為了她才和出言不遜的李家公子打手,也是因為她被陛下禁足,不過,也正因為這樣,她才擔(dān)心百里與歸知道這些。
她本就是一介奴隸,死不足惜,可偏偏這次搭上了廢太子,百里與歸若是知道她所隱瞞的,她不死也得掉層皮。
“奴愧對殿下所托,未能照顧好廢太子,請殿下責(zé)罰?!?p> 連頃聲音哽咽,每句話中或多或少夾雜了‘廢太子’這三字。
百里與歸睜開眼,瞳色很深,墨黑的似能吞噬人的心魄。
看向連頃時,眼中更無波動。
“那連頃可想好了,來本宮這兒領(lǐng)什么罰?”
對于這些小伎倆,百里與歸曾經(jīng)幾乎日日都能看見宮妃用,不過也正因如此,她才喜歡窩在東宮。
也正因如此,她在有些事上,看得格外通透。
“皇兄這些年的處境你想必也清楚,若皇兄沒本宮照拂,恐怕墳頭草比你還高?!?p> 百里與歸像是突然間想到了什么,頓了頓聲,那慘白的臉頰快速在眼前掠過,惹得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晃了晃腦袋,將過去拋開,才繼續(xù)說道。
“連頃,皇兄的難處,你應(yīng)該體諒。且皇兄身子不好,若這種事情再有下次,你自行了斷便可,無需再來尋本宮。
還有,有些事情,即使你不說,本宮也有其他的法子去了解?!?p> 隨手拈了一朵落在身上的扶?;ǎ恐衅嗳?,此刻的扶桑城,怕也是花謝滿天,這是她所見不到的了,她今生可能再無機(jī)會去見那一場繁花落盡。
眉心紅朱砂隨浮華消逝,流光亦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她總是這般。
連頃心里揣著事情,自以為能瞞過百里與歸,未免太過天真了,她若真被連頃糊弄去了,這世上可還有她百里與歸的活路?
百里與歸瞳色很深,墨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美得不可方物,目光落在手中扶桑花上,再無旁物。
許久,百里與歸方才起身,拂了拂有些褶皺的藍(lán)衣,拿起靠在石桌旁的紅紙傘,提步繞過連頃走到亭子邊緣,柔夷探出亭檐,密密麻麻的雨隨著指尖傾瀉而下。
冬日的雨水有些沁涼,但好在夠百里與歸冷靜,平復(fù)心里的殺機(jī)。
“記著,連頃二字是本宮予你的,而你的命,是皇兄當(dāng)初求本宮留下的。
而本宮當(dāng)初,是因為你懂分寸,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才準(zhǔn)你留在這里陪著皇兄,才準(zhǔn)你站在皇兄身邊,可你自己好好想想,你這些年都干了什么好事?”
渺渺無際的聲音,略帶沙啞,異常惑人。
到頭來,后悔的怕也只有連頃。
因為,她知道皇兄所愛之人并非連頃,因為她知道,就算是在以后,連頃也頂多成為皇兄命中的一個過路客。
因為她知道,若要百里奚為帝,娶熬云夭是其中一個最為關(guān)鍵的步驟。
原本沉浸在百里與歸那抹轉(zhuǎn)瞬即逝的神傷的連頃,感覺到死亡的氣息極速朝她逼近,壓得她透不過氣,無力抵抗。
連頃驟然睜大眼睛,不自覺止了哭聲。
轉(zhuǎn)瞬,那氣息消失無蹤,連頃癱倒在地上,新鮮空氣猝然涌入,嗆著她劇咳不止,望著百里與歸頎長的背影,卻不敢有絲毫懈怠,逐漸放緩了呼吸,強(qiáng)行壓制住自己的不適。
連頃以為是責(zé)罰,未敢吱聲求饒。
而百里與歸收起剛剛不經(jīng)意溢出的內(nèi)力,苦笑一聲,或多或少有些譏誚。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果真如師父所說,因果輪回,還得多多積善行德啊。
抬手撐起紅紙傘,走入雨中,一雙絹絲白履在石子路上,頃時,濺上了雨水,裙擺亦沾染了水漬,百里與歸見此,微微加快了步伐。
她還想去看看她親手種下的扶桑樹,而御書房里還有帝王等著她去拜見。
她時隔兩年,回瑤都見的第一個人,不是皇帝,不是府中的若干門客,也并非朝中重臣,卻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物。
若不是因為百里奚的緣故,她甚至不會多看這普通的婢子一眼。也是,這連頃命好,入了皇兄的眼。
……
待再也瞧不見百里與歸的身影,趴在的連頃撐起身子,跌跌撞撞的走進(jìn)雨中,雨勢雖不大,但不過多時,連頃及腰墨發(fā)也皆被雨水打濕,黏在臉上,身上的衣衫也被打濕得透徹,有種說不出的狼狽。
此刻已是冬日,可這點(diǎn)冷,怎么抵得上入骨的寒。
她心中何其苦澀,無人知曉,生而為奴,世世為奴。
她這輩子為奴,就只配仰望著屬于她的那方凈土。
她本就該望而卻步的,現(xiàn)在的癡心妄想,差點(diǎn)讓她命喪于這險象環(huán)生的皇宮。
她忘了一個做奴的本分,也忘了以她的身份是配不上百里奚的,無論百里奚的身份是太子還是廢太子。
她就算有心一搏,也抵不過世俗,抵不住世人的悠悠眾口。
奴,她為何要是奴?。?p> 為何要被困于深宮,不見天日的活著。
連頃心神恍惚,本是一盞茶的功夫便可到沭陽宮,她卻在皇宮中兜繞了許久,將她本不該生出的心思硬生生澆滅。
再回到沭陽宮時,連頃眼里不復(fù)往日神采,眼中朦朦朧朧的水意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發(fā)絲散亂,衣衫濕透黏在身上,曲線畢露。
守在宮門前的侍衛(wèi)把她當(dāng)成了宮里發(fā)瘋的宮女,剛想驅(qū)趕,走到連頃面前,才認(rèn)出連頃來。
侍衛(wèi)雖不知是為何故,讓連頃出去一趟就變成這幅模樣,但還是本著良心,請她進(jìn)宮避雨。
可連頃卻像是魔怔一般,任兩個侍衛(wèi)怎么勸說都沒有反應(yīng),侍衛(wèi)不敢貿(mào)然叨擾正在‘休養(yǎng)’的廢太子,又怕連頃淋雨發(fā)病無人照料廢太子,只好輪流替連頃撐傘。
好在沭陽宮因為住著這個皇帝不待見的廢太子,平日里無人經(jīng)過,不然若是被人看到了,連頃又免不了一頓板子。
而百里奚在宮內(nèi)許久不見連頃回來,擔(dān)心她出了什么事情,出來尋她,才見渾身濕透的連頃站在雨中,而一個侍衛(wèi)在旁替她撐著傘。
遠(yuǎn)遠(yuǎn)看去,是佳人相伴,共賞煙雨。
明明是一番雨中好景,百里奚心里悶悶的,連帶著面色有些森寒,揮了揮手,讓云若把連頃帶回來。
百里奚行動不便,百里與歸兩年前離開京昭時,將身邊四衛(wèi)之一的云若留在了他身邊,一來照應(yīng),二來保護(hù)。
云若平日隱在暗處,活的像個透明人,今日出來尋連頃,百里奚才想起來有這么一號人,將她喚了出來。
云若的膚色異于常人,看著很是蒼白了無生機(jī),不只是她,四衛(wèi)因常年身在暗處的緣故,都有著這病態(tài)的膚色。
云若身著黑色勁裝,更顯得露在外面的小臉蒼白,見了百里奚的動作,微微頷首,孤傲冷漠,如高嶺之花不可觸摸。
云若冷著臉撐起垂在手邊的油紙傘,緩緩入畫。
百里奚眼神微微一凌,竟覺得云若的背影有些似曾相識,近乎無奈的扯了扯嘴角,他怎么又想那人了呢,那么狠心的女人,云若怎及她一分一毫?
連頃晃了晃眼,看著向自己走來的女人,覺得有些不真實(shí)。
美則美矣,卻毫無生氣。
廢太子殿下不會喜歡這種病秧子的,如此安慰自己,連頃心頭澀味才未擴(kuò)散。
但她又何嘗不是自欺欺人,倘若日后百里奚登上皇位,三宮六院,尋常不過。
她一介奴隸,能左右什么?不過是仗著這些同甘共苦的日子,多博得些百里奚的憐惜。
“屬下見過云大人!”
連頃面上沒有反應(yīng),倒是給她撐傘的侍衛(wèi)面露喜色,再顧不得連頃,丟了手中的傘,給云若行禮。
侍衛(wèi)是鐵騎軍中選來的,見過云若一兩次,對于他們,面見四衛(wèi)何嘗不是莫大的榮譽(yù)?
云若對侍衛(wèi)兩人微微頷首,輕而易舉的拎起發(fā)愣的連頃就走,似乎在拎一只小雞,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
只是云若在感受到連頃身上那抹熟悉的氣息后,心中早就激起千丈浪,傘落而不自知。
主子……
泱歸
注:百里與歸離開瑤都兩年 并不是真的兩年 她是在十五生辰那年辦的及笄禮 提前十多天跑路 這里回來 是在十七歲生辰前一個月回來 所以細(xì)細(xì)算的話 不足兩年 但都差不了不少 所以我就直接寫的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