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撞(1)
且徐行拾
明月照船行,花雕醉人影。一壇酒尚余小半壇,而洛雁早已離席。
秋憶鴻覺得這酒已經(jīng)喝到興頭上,便稍稍緩下舉杯的次數(shù),說起當(dāng)今朝堂的趣聞來。
“白先生可曾聽過‘花間弄玉秋獨秀,勾欄騎馬兩尚書’這句風(fēng)雅小詩?!?p> “秋大哥,這詩是什么意思呀。”辛子如未經(jīng)人事自然琢磨不出味道。
秋憶鴻笑著解釋:“這勾欄便是青樓,騎馬則暗喻男女之事,兩尚書指那吏部尚書范丹文和工部尚書宋來喜?!?p> “哦,是大家譏諷當(dāng)朝的兩位尚書大人呢。秋大哥你繼續(xù)說?!?p> “花間弄玉跟勾欄騎馬是一個意思,這個秋獨秀指當(dāng)今皇叔秋長文,說他是花間弄玉的高手。”
“他們?nèi)耸鞘裁搓P(guān)系?”
“都是先皇留下輔佐太子的肱骨之臣。”
“不應(yīng)該啊,先皇在位時所行政令均利國利民,怎么會留下這三人輔佐太子呢?!?p> 兩人一問一答很是可笑。
辛子如話落,秋憶鴻便察覺出他剛才所言有假。既然都知道先皇在位時頒布的各項政令,又怎會不知道范丹文等人的關(guān)系。
但要演戲那就得互捧,知道有假也要當(dāng)成真的給兜起來繼續(xù)唱下去。
秋憶鴻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白清明反倒開口怒罵:“放屁,作詩之人和信詩之人都是草包放屁,屁都不是屁!”
“先生何意,這三位輔政大臣的風(fēng)評委實狼藉啊?!鼻飸涾櫼姲浊迕髑榫w激動,這是有意幫辛子如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
白清明小酌一杯,理了理自己的胡須,情緒收斂后開口:“你們二人年歲尚淺,不知這三人身上有多大的才學(xué)。
吏部尚書范丹文,是我朝第一位連中三元的大才,當(dāng)年秋烈祖盛贊其為國器;工部尚書宋來喜,與范丹文同年科考并力奪當(dāng)年探花,那年科考我朝最后一次南北統(tǒng)考。
北蠻踏破中原時,秋烈祖動用三萬西北重甲,護送整個北方和中原的學(xué)子南下,并供養(yǎng)在南都城西郊的南北文苑。秋冥朝開國第三年進行大統(tǒng)考,既是秋冥朝的第一次科考,也是南北學(xué)子最后一次聯(lián)考。此次科考,錦繡文章數(shù)不勝數(shù),治國良策更是層出不窮,堪稱大冥百年金榜?!卑浊迕魉剖窍肫甬?dāng)年舉國上下意氣風(fēng)華的景象,言語間不自覺的有了幾分豪氣,眼神中有一絲憧憬之色。
“所以你們想,這兩人得多大的才學(xué),才能夠進入前三甲。他們二十年不顯山不露水,為什么偏要在先皇殯天后,太子急需他們分憂解難時,陷入那聲色犬馬中。早干嘛了?!”
“聽先生這么一說,這兩位尚書倒也真是奇怪?!鼻飸涾欁鞒了紶?,他對這白先生的興趣越來越大。
“不是奇怪,這是自污其名麻痹朝中奸黨的妙法?!卑浊迕鞒谅暤?。
“白叔,那秋長文呢?”
“是啊,皇親國戚沒個好名聲也屬正常吧。”秋憶鴻配合道。
白清明撫須一笑:“這位王爺,還真不是一無是處的皇家貴胄,秋長文帥才也。
當(dāng)年的秋家三少,大少秋長林猛將也。他手上的一葉秋騎軍,在前朝傾覆時曾與北蠻的王庭鐵騎有過一場死戰(zhàn),三萬對七萬,折損一萬三千騎,破敵三萬三。這戰(zhàn)果聽著順口像是編的,可真實戰(zhàn)況確實達到了以一破三的效果,也就是這一戰(zhàn)迫使蠻子在整個中原戰(zhàn)局上收斂兵鋒!”
白清明講述起當(dāng)年那場騎戰(zhàn)來,抑揚頓挫,滿是推崇。
“先帝文宗,一手布置學(xué)子南下,為秋冥朝的開國攢下治國良種,也為我漢人這半壁江山留下文脈。當(dāng)為帝君啊!”說到秋憶鴻他老爹時,這位白先生轉(zhuǎn)變語氣,言語間全是敬意。
“這三少就是秋長文,當(dāng)年他帶兩萬西北軍渡江,準(zhǔn)備進駐南都城,不成想蕭成衍竟給守城的將領(lǐng)下令不許開城門。于是秋長文留下步卒,親率五千輕騎轉(zhuǎn)而北上淮河前線,夜襲蕭成衍的中軍大營,用刀逼著蕭成衍給南都城守將下軍令開城?!?p> 白清明呡口酒,帶著醉意感嘆道:“今天聽起來如同戲說,但當(dāng)時局勢之嚴(yán)峻,士族百姓之膽破,非秋家不可圖存。后來眾人才知道,防守南都城的兵力達到八萬,均是蕭成衍最為倚仗的家底,他把家底全壓在了南都城,卻沒想到秋長文偏偏不打。”
“秋長文是怎么知道蕭成衍不在南都城的。”辛子如問道。
白清明并未立馬給出解答,而是先讓他自己想。
秋憶鴻在一旁無話也無情,自家的事情自己知道,再好聽的歷史也是要死人的。他伯父自那場騎戰(zhàn)后便再沒騎上過戰(zhàn)馬,未及一年便在西北將軍府去世。
所謂的戰(zhàn)死一萬三千人,其實是一萬九千二百四十六人,但要知道一葉秋騎軍攏共才三萬騎。
三人碰杯后,少年臉上略帶興奮之色,他言道:“蕭成衍駐守江淮前線,是要做給天下人看,調(diào)兵去南都城則是為了和秋家講條件?!?p> “沒錯,那時候三大節(jié)度使都不怎么配合秋家承襲天下,秋家打蕭成衍一下就有警告的意思?!卑浊迕餍χ澰S道。
秋長文當(dāng)年猛打蕭成衍有震懾人心之意,想談條件可以,你們現(xiàn)有的秋家不動一分,還會再讓三分利,但是秋家做事的時候別擋道也莫添亂。
秋憶鴻看那兩人都已有醉意,就追問了一句:“白先生剛才說兩位尚書一個是三甲中的狀元,一位是探花,那剩下的那位榜眼呢?”
白清明有些酒上頭,剛要接話又突然停了下來,晃了晃杯中酒像是在思考什么,這時候叫做辛子如的少年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花雕酒喝到后面暈的厲害,只得起身睡去。
一時間房中無話,耳邊傳來長舟破水聲,聲聲卷人心田。
“秋公子對朝堂之事很是上心啊?!?p> “家事國事美人事,晚輩都上心?!鼻飸涾櫷嫘Φ?。
“花雕醉人,今晚就到此吧。”白清明起身道。
“也好,先生早些休息?!?p> 待白清明離去,秋憶鴻把壇中剩余的酒倒入執(zhí)壺,提起一壺花雕去往船頭。
小酒上頭配風(fēng)吹,而這冷冽的江風(fēng),使那半醉之人清醒幾分,待秋憶鴻喝上幾口后,這醉意便又濃重幾分。
七分醉意的秋憶鴻靠在欄桿上,回想起他的江南三年。
人越大,束縛感就越強。在西北時,他能肆無忌憚的?;欤瑏淼浇虾?,他才真正感到一種孤單感,他不再是秋二公子,說話做事均要思慮周全,不能什么話都跟別人講,有時候想要矯情一下,才發(fā)現(xiàn)都沒人聽。
做太子,多好的差事,未來的天下都握在你一人之手??煞兜の脑谝姷剿麜r,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為君不能隨心所欲。
秋憶鴻便想小爺隨心所欲慣了,你說我不聽便是,可沒成想最后還是聽了。
他大哥多標(biāo)志的二世祖,不也提刀領(lǐng)兵規(guī)規(guī)矩矩做那將軍府副帥,肩挑西北百萬民。秋慕林,多文雅的名字,多風(fēng)流的西北大公子,最后舍棄了開青樓的念頭,去到大漠黃沙的塞外砍蠻子。
沒人逼你要怎么樣,而是你該要有什么樣。
一開始秋憶鴻也要跟著大哥去到邊塞,但將軍府無一人同意,在他折騰幾個來回后,他老爹的書信跟詔書一同到了西北。
信中有一句讓他印象很深的話:若要哥倆好,各有合適的位置才能一直好。
在讀到此話時,秋憶鴻恍然間有點明白秋家無內(nèi)耗的緣由。
其大伯性情如火,從一名普通騎卒做起,直到成為一葉秋騎軍的主騎將;三叔秋長文隨性而安喜好浪蕩,秋家要他出力就出力,沒事便誰都不搭理。當(dāng)年由他領(lǐng)軍渡江,也是無人可用時被老爺子拿著鞋底子,將其從三品樓中抽出來后才帶的兵。
而老爹性情中庸,一直都被老爺子帶在身邊當(dāng)做家主栽培,秋憶鴻曾聽大伯講他們?nèi)值艹鋈ヅc人惹事干仗,向來都是老大出力,老三添火,最后由老二善后。
莫說秋家在西北為第一門庭,無需把小事放在眼里,可若小事都處理不好還做什么第一門庭。
父輩三兄弟各有所長各有所好,最終到達的位置也各有不同。
最后秋憶鴻拿起詔書,隨建安王來到這江南,坐上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合不合適的位置,但現(xiàn)在至少知道他大哥于西北更合適。
在這千年帝王城中,秋憶鴻收斂心性做了三年的無聲太子。這期間他明白一個道理,人知道的越多就會越孤獨,那是一種無法與人訴說的孤獨,理解的人只能理解改變不了什么。
所以他跟雨棠一起時就只是逗她開心帶她瘋玩,什么帝王家事朝堂局勢一概不論。始終讓她覺得在這皇宮里還是如在將軍府那般無憂無慮,就算老爹雖然不在了,但還有倆哥哥陪著她,寵溺庇護著她。而這,是秋憶鴻目前為止最能做到的事情。
太后是他們?nèi)说哪镉H,她在這個家就還沒散。這樣每年除夕夜他和雨棠還能吃到娘親包的餃子,大哥還能每過一段時間收到幾件衣物和一封叮囑的家書。
如今該他秋憶鴻接過那份擔(dān)當(dāng),把家事和國事挑在肩上。至于能不能挑起來,他也不知道。
壺中酒未盡,江風(fēng)正爽朗,少年豈言愁。
在秋憶鴻憑欄矯情時,其身后不知何時佇立著一道倩影。待他回去歇息,那倩影才顯露出來,是那喚作卿蕓的女子。
***
在這不著寸土的大江之上,老劉暈船的情況在第三日才略有緩解,便跟秋憶鴻一起在船頭吹風(fēng)透氣,活動下身子骨。
按照這般行船速度,最快也要后天才可以達到安慶府,畢竟是逆流而上。
“老劉,打起精神笑一笑?!?p> “你又不是美娘子,大爺給笑個屁?!崩蟿⒖繖诓蝗タ茨墙妗?p> “咱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西北人,小爺怎么就不暈船呢?”
“小子,大爺突然覺得這把老骨頭經(jīng)不起折騰了,剩下的路你就自己玩去吧?!睂τ谇飸涾櫟男覟?zāi)樂禍,老劉當(dāng)場表示要撂挑子。
“別啊大爺,含顆酸梅子緩一下,小爺親手喂你。”秋憶鴻趕緊貼上去討好。
“滾滾,一顆就行了?!?p> 就在秋憶鴻喂老劉吃干制的酸梅果時,一道利箭破空而來,劉無問雖然難受,但百戰(zhàn)老卒的迅猛反應(yīng)還是在的,他一腳踹開秋憶鴻,同時借力后仰避過箭矢。
“又他娘哪來的箭!”
秋憶鴻低身探頭向江面看去,除去前方的駛來的一艘大船,目之所及并無其他船只。
不待秋憶鴻確認(rèn),一波利箭下雨般的潑向他們所在的商船。
“快回房,躲起來!”秋憶鴻大喊,不光是說于老劉聽,也是在提醒其他人。
有的人反應(yīng)不及,轉(zhuǎn)眼間就被箭矢射中,船頭處隨之便是一片慘叫聲。
掌管商船的船家來到船頭,一邊讓手下船工抬走受傷的乘客,一邊抬頭看那桅桿上是否懸掛代表商船所屬勢力的紅鯉旗。
隨著兩船相近,前方的大船不改航向,也不減緩速度,直直的向秋憶鴻所在的商船撞來。
秋憶鴻乘坐的商船,分上下三層,算得上是大船了,一般的小船也不怕撞,可前方駛來的樓船,足足高出商船一丈有余,加之順流而來,這要是撞上他們這邊絕對要受損。
“轉(zhuǎn)舵往左,擺直船身!”船家大聲吩咐舵手調(diào)整方向,同時把商船的前進速度控制的不緊不慢。
江面上,相向而行的兩艘大船越來越近。
秋憶鴻所在的商船上出現(xiàn)許多呼喊聲,不知是提醒船家還是吼給前方的人聽,但照他看,眼前的情形是改變不了了,兩艘船總歸是要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