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到此處,臉色忽然僵硬了一下,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牢牢地看向我,同我說:“我一直以為她是傷心了?!?p> 她口中喃喃地說著,不停地重復,嘴唇一張一翕,重復著:“我以為她是傷心了?!边@七個字仿佛咒語一般,她念著念著失了神,雙瞳空空沒有光彩,近乎于無盡的黑暗的空洞。
一陣冷風吹過,云破月來,皎潔的月光落在她臉上,因而那無神的雙瞳泛起蒼白的顏色,看上去令人發(fā)怵。我不禁覺得身上汗毛直豎,就好像我身邊坐著的不是日日夜夜一起勞作的同僚宮女,而是一縷幽魂,一縷冤仇未訴的游魂。
我心底咯噔一下。我自兒時起就聽說過一種傳聞,人大抵都是知天命的,所以才會有遺書這么一說,好比鄉(xiāng)紳大員們立下遺囑以避免兒孫們爭鬧財產(chǎn),丟了自己身后的顏面,好比年少的女子敷上粉白的胭脂,給情郎留下帶有淡淡香氣的遺書信箋,是告知他此生無悔,愿做蒲草韌如絲,來世無轉(zhuǎn)移,又好比帝王家為了身后事更加繁瑣蕪雜,他們在前一代君主衰亡之前,就會拱新北辰而居之。于此,只能說世事皆有征兆。
而在那一瞬間,月華流轉(zhuǎn),眼前的人卻比月光更為潔白,顯得迷離而夢幻,絲毫不切實際。我隱隱地感知到她將命不久矣,因為她身上關(guān)于死亡的陰冷、寒濕散發(fā)出無可匹敵的氣息,令每一個靠近她的人,都感覺陰森可怖。
她停止了呢喃之聲,望著那輪光輝逐漸清盛的月亮,悵然地說道:“原來她不是傷心了?!?p> “她是讓我快走?!?p> 后一句宛如夢囈一般,清淺之極。她垂下頭,有氣無力似的,像是在同我說話,又好像不是,她說:“我們還能回去嗎?”
“回哪兒去?”
“回家?!?p> 我想,大概是回不去了。宮門深似海,一入便無返身之處。她聽不見我的回答,就自顧自地說了一句:“回不去了罷?!?p>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她看沒看見,于是,又應(yīng)了一聲:“嗯?!?p> 她笑了笑,那笑聲里分明藏著無盡的絕望與悲哀,好似這瑟瑟涼風。
她忽地伸出手,把袖子摟起來,露出細伶伶的兩支胳膊,那手腕處的骨頭凸起,透著病態(tài)。我看了也不由地憐惜心疼,只聽得她說:“自打入宮后,我沒睡過一天好覺,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穩(wěn),說也不敢說,真是夙夜難安?!?p> 原來不僅我常常夜間睡不著,她亦是如此。
“每天累的四肢百骸全都沒了力氣,骨節(jié)酸軟疲憊,歇一歇就好點,但是睡覺是睡不著的,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拖出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個死法?!?p> 她眼光看向別處,心神渙散,輕聲細語,宛如柔風:“直到那天,之秋被架出去,我就知道她兇多吉少了。趁著秦管事不注意,我偷偷去尋訪之秋的下落,終于,我找到了她,可我看見她那副樣子,想著,如果是我,還不如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