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七章 最純粹也最復雜的感情,莫過于親人
昊城某村。
夏銀玩了一夜的手機,正想入睡。
母親的話還在胸中,像是一根刺,讓他難以釋懷。
但他也已經(jīng)習慣了。
這幾年來,每次回家,夏銀必和老媽冷戰(zhàn),第一年是駕照,第二年是會計證,然后教師證......
一點點堆積,臨近畢業(yè),卻沒有去處,不僅夏銀慌,家長更慌。
可從小到大的經(jīng)驗告訴夏銀,無論煩惱與否,時間依舊流淌,過不了多久還是會一如當初。
他知道,有些時候自覺事大頂天,心里憋得難受,但當真正經(jīng)歷之后,卻發(fā)現(xiàn)其實跟著時間走,漂來漂去便過去了。
沒有永遠的幸福,同樣也沒有永遠的不幸。
和家人吵架了,鎖門玩一夜的手機就行。
這也是這幾年夏銀在家過年的方式。
但現(xiàn)實明顯不可能讓他平靜度過新年。
心里剛剛平靜,睡意正巧充滿大腦。
劇烈的響聲震蕩大腦,耳膜仿佛被重錘擊打!
艸!
外面居然在放鞭炮!
夏銀不爽地用被子蓋住腦袋,但聲音還是無法阻擋。
萬般煩躁的情緒從心中升起,就連對周圍的空氣都充滿了抵觸。
看了眼手機。
才剛剛凌晨五點。
夏銀抿著嘴,嘆氣的同時把手機往棉被上一砸,起身開門。
鞭炮的聲音消失了。
隨之而來的是陣陣的冷氣,寒風吹進房間,夏銀打了個哆嗦,裹緊大衣,朝外走去。
外邊天還沒亮,院子里點著燈,從廚房的窗戶往里看,人影晃動,里邊有不少人在準備早上的吃食,老土雞湯的濃香飄出,頂上的細煙囪冒出青煙。
而外邊,院子角落的棗樹上掛著一串長長的紅炮仗,兩個小孩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小舅沖他們一笑,手里捏著點燃的香就往前湊去。
鞭炮噼里啪啦地再度響起。
看著小孩子尖叫著拍手,夏銀堵上耳朵,煩躁的情緒居然漸漸平和。
他啪嗒啪嗒地踩著外公的大號拖鞋走進廚房。
頓時一股熱氣撲面,身上的寒瞬間消散,廚房里人頭竄動,一片熱火朝天,根本容不下他的位置。
站在門口,夏銀有些不知所措。
“喲,小銀餓了嗎,餓了就準備吃飯吧,馬上就好?!比陶诔床耍匆娏怂?,手上一邊翻動一邊說。
表妹陳詩雨在打下手,沖他恬淡地一笑,點了點頭。
“過年好呀,哥。”
夏銀受寵若驚。
“小銀沒過咱這邊的早年吧,不習慣沒事,先去睡會兒睡醒了再起來吃飯,外婆給你留著”外婆用圍裙擦了下手,一臉關心地走來。
夏銀正想答應。
“媽,你別管他!他不困!平常起得比這還早呢?!边@是夏銀他媽。
夏銀半睜著眼皮,懶得說話。
說啥就是啥吧。
外婆一愣,又說:“那你餓嗎,飯還得等一會兒,餓的話就先去找點糕點,就在電視機旁邊,算了,你應該找不到吧,我去幫你找找?!?p> “媽,你不用管他,他自己餓了回去找的?!?p> “是是,我自己能找。”
夏銀懶得再呆在這里,雙手插在睡衣兜里小跑出去,經(jīng)過滿地的紅色碎紙屑,發(fā)泄般地順手摸了把兩只小鬼的腦袋,然后搶過他們手里的炮仗。
“小銀哥?。?!”
奶聲奶氣的兩聲責備。
夏銀笑笑,心里的苦悶少了大半。
廁所就在外邊。
他穿著拖鞋就往門外走去,推開門,看門的大黃狗一見人,便起身在他腳邊跑跳,以為是來給它喂飯的。
夏銀摸摸它的腦袋,看向遠處的山,在那天際明與暗交界的地方,薄霧籠罩間,夜空仿佛被油水浸透,一半變成半透明的色,皎潔中帶著微微的酡紅。
過年啊。
此情此景,讓夏銀不僅心生感慨,想要大聲歡呼。
“嗚?。。。。?!”
他叫了,沖著山谷間。
回聲游蕩。
“啊啊啊啊啊?。。。。 ?p> 他又叫了,大黃狗被嚇得跑回狗窩。
但夏銀毫不在意。
蔑視了一眼,他大張雙手,胸中滿是豪氣,想象著自己是登上泰坦尼克號的小李子。
“我不做人啦?。。。?!”
然后話語剛落,就見兩個熟人在下邊的公路邊上盯著他。
顧寒和易安。
六目相對,場面有些尷尬。
夏銀低頭捂臉轉身,雙頰火燒般的燙。
“阿銀,過年好啊!”顧楠版本的顧寒遠遠地就沖他招手,聲音如百靈鳥般清脆,“她”一身紅色的高領修身毛衣,勾勒出讓人下體疼痛的線條。
易安跟在后邊,一身紅色毛呢大衣配黑色長靴,氣勢十足地對夏銀點了點頭。
夏銀抬起頭,尷尬地笑笑,看見兩個人的穿著后,臉紅得更厲害了,他把手悄悄插進褲兜里,開始重新擺放位置。
他居然對一個男人有了沖動......
三人表情各異,一起回到了廚房。
氣氛再度熱烈起來。
吃食已經(jīng)擺上八仙桌,但幾個主菜還沒端上,三姨和大姨媽還在忙活,外婆和夏母拿出碗筷,小舅繼承外公的工作,端著酒與米去祭拜祖先。
小輩們坐在自己位置,陳詩雨正在拍照,兩個小孩一左一右纏著表姐想要手機玩,陳詩雨一臉寵溺,開始帶著他們自拍。
而夏銀和自家老板、易安姐坐在一起,看著這溫馨的一幕。
顧寒撐著下巴,眼神萬般溫柔,他突然說:“很神奇吧?!?p> “嗯?”夏銀扭頭看他。
又不好意思地扭開。
易安不解地盯著他。
“這樣的景象,維持了千年,你能想象千年之前,也有這樣的一家人,在夜晚相聚,祭拜先祖,為孩子祈福,然后一代一代延續(xù),直到如今,”顧寒的眼仿佛逐漸丟失了焦距,往向了曾經(jīng),“難道這還不神奇嗎?”
夏銀也呆滯了,他揉了揉手心,想象著,曾經(jīng)外公教會了小舅,曾祖教會了外公,然后更早更早,一直到千年之前,一家人,祈求來年的幸福。
稍有意外,一脈消亡。
所以這就是華夏啊......
不信神,不信天,唯獨相信的,只有給自己留下生命與財富的先祖,維系千年的記憶中,這份情緒只會愈加濃郁,永不逝去。
易安也看著對面的兩個小兒,目光灼灼。
小舅端著酒菜回到廚房,一家人才開始動筷。
“話說你們都吃啊,不用等我啊。”小舅笑瞇瞇地坐在自己孩子身邊。
夏銀知道,這種話聽聽就得了,真敢動筷子,不得被老媽罵死才怪。
“沒什么事了吧?”夏銀的母親問。
“嗯,基本沒事了,待會兒吃完,中午再上山?!毙【俗?,接過大姨媽遞過來的筷子。
夏母突然沉默。
“上山?”易安偏頭看了眼夏銀。
夏銀搖搖頭,同樣表示不解。
“就是去拜拜你外公啊,”外婆笑著說,“不是什么大事,先別說這個,都快吃飯?!?p> 忌日啊......
夏銀恍然大悟。
不過這又是過年,又是忌日......
老爺子挺會挑日子的,夏銀偷偷看眼自己母親。
畢竟這樣就沒有借口不回來了。
“我,中午也去一趟吧?!?p> 正吃著飯,夏母咽下一口青菜后,低著頭不經(jīng)意來了這么一句。
夏銀心顫了一下,大腦甚至沒有思考,下意識地跟上了自己的母親。
“我也去?!?p> 幾個姨相互對視,面上有了笑意,連連答應起來。
村子里的鞭炮聲不知何時消停下來。
也許正因為這樣,在外頭玩耍的小孩的聲音顯得更大了。
為趕在午飯以前,外婆還有夏母,還帶著夏銀三人組,一起出發(fā)去為去年次日去世的外公掃墓。
他的墳墓蓋在可以俯視全村的山頂上,風水極好。
去墓地的路上,外婆一邊走,一邊跟夏銀和顧寒講在山里的故事,比如永不枯竭的黑龍?zhí)叮嗷蛄种械囊吧截埻党约译u,還有夏天山頂?shù)幕鹆料x?!?p> “火亮蟲?”
易安有些興趣,冷淡的眸子有些閃動。
“就是螢火蟲哦?!鳖櫤χ忉尩馈?p> 這里經(jīng)過一段上坡,外婆體力有些不支,于是撐著膝蓋,大口喘氣,但依舊慈祥地笑道:”以前山上有個大湖,老人們都說湖里藏著龍,一到夏天,龍就會蛻皮,碎掉的老皮飄出來,到了晚上就會發(fā)光......幾年前好多人大老遠來這邊看,晚上就來找我們住?!?p> 夏母本風風火火地往前走,手里提著一大袋子水果,當外婆開始講述時,她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旁,靜靜地傾聽。
看見自己的母親喘氣,夏母皺眉,想去攙扶一把。
外婆不理會,躲過自己女兒手后,拉住夏銀的衣角,開始一步一步地跟著他。
夏銀苦笑,沒想到自己外婆居然還有點......可愛?
易安和顧寒在后邊被這一幕逗笑了。
夏母尷尬的表情從臉上一閃而過,輕哼了一聲,大步向前,甩開了眾人。
外婆一邊又抱怨起來。
“但你外公打從來看不起那些看蟲子的小年輕,在山腳住了幾十年,也從來沒有帶家人上去過......”
說到這兒,沒話了。
夏銀沉默了三秒
突然意識到自己那從沒見過的外公被葬在山頂?shù)脑蛄恕?p> 他回頭悄悄瞥了眼自己的外婆,見她還是那慈祥的笑容。
后背竟有些發(fā)涼。
五人即將疲憊之時,終于走到了公里的盡頭。
公路的盡頭是一塊擋路的石碑,石碑的背后便是整個山頂,山頂?shù)匦纹教?,沒有樹木,長滿了草。
外婆說的沒錯,從墓地可以看見不錯的風景。
有一縷泉從遠處的巖石下涌出,形成了小片的山頂胡,湖水溢出,便往山下流淌,流向底下的整片村莊,滋養(yǎng)萬物。
湖邊的小丘上,立著數(shù)個墳墓。
其中一個,便是夏銀的外公。
想不到老人一輩子沒帶家人上山看過風景,在死后,家人卻要到這兒才能看望他。
真是諷刺啊。
夏銀看著哭泣的母親,還有在一旁安慰她的顧寒和易安。
他心里想到。
話說不知道自己死的時候,她會不會哭呢......
或者,我會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