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終南山?無名篇（一）山中小妖面目憎
乾隆十年，四海升平，國泰民安。
終南山。
時值八月，夏末秋初，天氣仍是炎熱，燥灼難當。
山間草木茂密，巨樹成蔭，有不少野獸出沒，是山下獵戶常去的地方。
田家兄弟就是這里的?？?。
老大田文長，生得五大三粗，膀闊腰圓。他今年二十五歲，三天前剛剛成親，想起家中新婚嬌妻，臉上時不時地會露出笑容。
二弟田文進，二十二歲，濃眉大眼，虎背熊腰，也早已到了婚配的年齡，因為兄弟倆父母早逝，家境貧寒，到現(xiàn)在還沒有娶親。
兄弟倆一人拿獵叉，一人持短槍，帶著兩條獵狗，撥開濃密的灌木，向密林深處走去。
“大哥，你說今天咱們還能遇見那東西嗎？”
“哪有這么好遇的？咱們兄弟在這里這么多年，不也就只遇到過三回嗎？還都讓它跑了?！?p> “唉！要是能抓到它，咱們就發(fā)財了！”
“弟弟別急，咱們再往前走，就算逮不著它，打個野豬野鹿也能賣不少錢。能攢夠了錢，就讓東村的王婆去秀蘭家提親。”
“大哥你說什么呢，我跟秀蘭哪有那種事……”
“弟弟，你的心思哥哥我都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是不能給你娶老婆，爹娘在地底下也會怪我??！”
“大哥！”
幾天前，朝廷剛剛頒布了全國免征錢糧的諭旨，兄弟倆鉚足了勁，要深入老林，多打幾件獵物換錢。
兩兄弟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一邊警惕地觀察四周情況。據(jù)說這片森林中有一只吊睛白額大蟲，要是遇到了那可真是難纏得緊。
“呼！”
獵狗高聲吠叫。一個大小堪比牛犢的灰影從不遠處的草叢里竄了出去，飛快地消失在樹林里。
田文進大喜，喊道：“大哥，你看，就是它！”
田文長喝道：“快追！”
兄弟兩人舉起叉矛，飛步追了上去。
那灰影在森林中左拐右拐，跑得異常迅速，要是常人恐怕轉(zhuǎn)眼間就跟丟了。
但是田家兄弟行獵十幾年，經(jīng)驗老道，又帶著獵犬，跟在那灰影后面緊追不舍。兩人全力飛奔，不避荊棘，決心今天一定要打到這只罕見的獵物。
盞茶功夫之后，兩人追到了一條小河邊。獵狗東聞西聞，找不到獵物的氣味。小河雖然不寬，但是水流湍急，河面上又沒有橋梁，眼看是過不去了。
“唉！”田文進把短矛往地下一插，說道：“今天又給它跑了！”
田文長說道：“別急，你看對面沒有水跡，那東西應該沒有過去，咱們順著河往上游找找看吧?！?p> “大哥說的對！”田文進又來了干勁。
兩人順著河邊，又走了七八百步，突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那是一個少女聲音，語調(diào)憂愁，正在低聲唱道：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
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fā)欣域，暮宿隴頭。
寒不能語，舌卷入喉。
隴頭流水，嗚聲幽咽。
遙望秦川，心肝斷絕【1】?！?p> 兄弟倆對望一眼，都是驚疑不定。這深山老林里，為什么會有人？聽聲音還是個妙齡少女，難道是遇到了妖怪不成？
他們整天都在這深山中行獵，膽子也比別人大些。哥哥田文長打了個手勢，兩人踮起腳尖，慢慢走上前去。
走了百余步之后，只見一個黃衫少女正坐在河邊的青石上，一邊唱歌，一邊擺弄手中的野花。
她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眉頭微蹙，似乎正在想什么憂愁之事，看起來雖稚氣未脫，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清麗柔美。聽見兩人的腳步聲，她轉(zhuǎn)過身，臉上微有詫色。
田文長問道：“姑娘，你在這里做什么？”
女孩嘻嘻一笑，說道：“你說的這是什么話？難道你們能來，我就來不得？兩位大哥，你們要到哪里去？”
田文進連忙說道：“我們正在追一只獵物，要是打擾了你，真是……不好意思?！?p> 女孩看看他們的裝扮，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們是獵戶啊，難怪會跑到這么偏僻的地方來?！?p> 田文長問道：“姑娘你又為什么在這里？”
女孩面露愁色，說道：“最近我爹不知道招了什么邪，跑到這里建了個道廬，說是要煉丹求長生。這幾天他染了風寒，臥床不起，所以我才過來照顧他?！?p> 兄弟相視不語。
這終南山乃道家名山，有很多奇人異士都隱居在此。有的一心誦經(jīng)修道，有的沉醉于詩畫山水，還有的人就像這女孩的父親一樣，堅信世上有長生之法，拋妻舍子，來到這深山中修爐煉丹。
只聽女孩抱怨道：“要煉什么不老丹，身子倒是越煉越差了，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還說要給我煉一顆，那種臟兮兮的東西，我才不稀罕呢?！?p> 田文長可不想再繼續(xù)耽擱，連忙問道：“姑娘，剛才可看見什么東西跑了過去？”
少女睜著明亮的大眼睛，問道：“你們在追什么呢？”
“這個……”田文長稍一遲疑，說道：“可能是一只…..大概有那么長，灰色的東西，姑娘有沒有見過？”
他把雙手向外平伸，來比擬那東西的大小。
“??！”少女連連點頭，說道：“是的，剛才是從這里跑過去了，我以為是一只狗熊，還嚇了一跳呢?！?p> 兩兄弟大喜。田文長問道：“那東西往哪個方向逃走了？”
少女指了指小河上游的方向，說道：“就是那邊呀，不過已經(jīng)有好一會了?！?p> 田文長喝道：“快追！”
兩人牽著獵狗，順著少女指點的方向跑了過去。
田文進經(jīng)過少女身邊時，有些靦腆地說道：“謝謝你！”
少女微微一笑，看得他心神激蕩。
少女目送著他們兄弟倆的背影，良久之后，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們已經(jīng)走啦，出來吧?！彼龑χ舆叺墓嗄緟舱f道。
“嘩啦啦……”
一個青年撥開堅硬的灌木，從里面爬了出來。他的臉上和身上全是荊棘劃出來的傷痕，當真是狼狽萬分。
少女擔憂地說：“丑哥，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下次可別再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青年感激地說道：“謝謝你，鸝兒。要不是你，今天我就死定了?！?p> 少女歪著頭，盯著他看了半天，問道：“丑哥，我教給你的口訣，你有沒有好好修煉？”
“有啊有??！”青年連連點頭，說道：“我這幾天一直在練呢，不過好像沒什么效果啊。是不是我太笨了？”
“你可能真是笨，我以后就叫你笨哥哥吧，”少女嘆了口氣，說道，“要不然為什么修煉了‘化人咒’，還是那么丑呢？”
青年羞愧地低下了頭。
他的容貌，和英俊瀟灑是完全不沾邊的。發(fā)如枯枝，眉如敝帚，眼寬鼻塌，唇翻齒露，五官都擠在一起，真是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鸝兒嘆了口氣，問道：“今天你不是應該在私塾讀書嗎，怎么會在這里？是不是他們又欺負你了？”
丑哥低頭不語。
自己原不想去，可鸝兒非說妖仙修煉，遲早要入世，還不如先去學堂學學怎么識文斷字，以后修煉起來也更方便。
她硬拽著自己去報了名，學堂先生雖然嫌棄自己相貌丑陋，不過在鸝兒苦苦懇求之下，還是收下了自己。
開始幾天還算順利，學堂的同學看他樣貌嚇人，都離他遠遠地。不過幾天之后，他們見這丑陋怪人其實沉默寡言，膽小的很。幾個調(diào)皮的學生便壯起膽子，向他扔石塊，潑涼水，還丟了他的板凳。
丑哥本來就心中惶恐，被這幾個學生一鬧，更是不愿再去了。這幾天自己在山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多么逍遙自在，何必去那學堂任人欺負？
鸝兒說道：“你這么三心二意，連大字都不不識幾個，以后修煉妖仙典籍，還要重新學起，那多丟人啊。哼，要不是我聰明，先扮男裝去學堂學了三五年，哪能修煉的這么快。許多師兄師姐又不認識的字，還要來問我呢。”
丑哥說道：“鸝兒你自然是聰明的，只是我太笨了?！?p> “還有，”少女鸝兒說道：“拜師修道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丑哥諾諾地說道：“我連人形都化不好，哪個仙門會要我這種小妖啊？”
鸝兒說道：“可惜我們朝鳳山和關山一樣，只收飛禽，要不然倒可以引你進山?！?p> 青年嘆了口氣，說道：“算了吧，沒想到修道這么難。鸝兒，你不用再管我了?！?p> 他語氣中滿是自暴自棄之意。
“對了！”鸝兒似乎想起了什么，興高采烈地說道：“往東五十里左右有座山叫做‘青華山’，聽說幾年前有位神通廣大的妖仙在那里開壇立派，廣招弟子，不如你去碰碰運氣吧！”
“但是我……”
“有點骨氣嘛！你不去試試，怎么知道不行嘛！”
“他們一定會嫌我丑的?！?p> 少女撅起嘴，說道：“丑又怎么樣！我聽師父說，古代有個丑人叫什么顏……對了，叫無鹽，就是個很厲害的人?。∥?guī)煾高€說，人不可貌相，我們朝鳳山大師兄英千里就很丑啊，可是他現(xiàn)在比師父都厲害呢?！?p> 她握著雙手，滿臉向往之色，頓了一頓，又說道：“如果你有了金仙修為，有誰敢說你丑！要是你再這么下去，哪天才能渡劫成仙??？難不成你這輩子就當一只小小的幻妖？不知道哪天就會被人捉去吃了！”
想到剛才被獵戶追逐的情景，青年的背上立刻冒出了冷汗。
他一直自慚于自身容貌，見到凡人和其他妖仙，都是遠遠繞行，只有這少女把自己當成朋友。
她說的一席話，讓青年心中不禁熱血翻騰，說道：“好吧，我就去試試看，要是真的能拜入仙門，煉法修道，一定會回來感謝你的！”
鸝兒嘻嘻笑著說：“咱們是朋友嘛，還說這些干什么？”
青年點頭道：“那我就準備一下，明天就去！”
鸝兒搖頭說道：“你那山洞里除了些破草堆爛石頭，還有什么好收拾的？今天天色還早，你別拖拖拉拉的，說干就干，這就去吧！留著這里也不安全，那兩個獵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回來?！?p> 青年悵然而立。
自己在這山中修煉，已經(jīng)不知道有多少時日，這山中的一草一木，他都無比的熟悉，真要離開，自然是萬般不舍。
良久之后，他似乎下了什么決心，說道：“你說得對，鸝兒，我不能再這么躲躲藏藏的了。”
鸝兒面露微笑，說道：“去吧，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
青年點點頭，轉(zhuǎn)身向東走去。
終南山深蘊天地靈氣，是修道成仙的上佳之地。
青年原是一只普通走獸，機緣暗合之下，吸取天地精華，得以延年益壽，身輕體健。年復一年，不知過了多久，終于靈智頓開，達到了‘妖’的境界。
此后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年，偶然間遇到了這少女黃鸝兒。她教授自己“化人咒”，可以變化人形，成為傳說中的“妖仙”。
可能因為自己修為尚淺，并不能長久地維持人形，而且變化出的人形也很丑陋。
本來化為人形的妖仙要入世，嘗試和人接觸，學習人類的語言、動作和處世之道。但是青年因為這容貌，處處被人譏笑圍觀，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不敢現(xiàn)于人前了。
青年曾經(jīng)自己非常失望，認為自己根本不是修道的材料。
不過受到了少女的激勵，他對未來又有了些期待。
如果能加入仙門，得授上乘道法，自己必定勤加修煉，那么渡劫成仙就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他懷著期待和不安的心情，踏上了這條前途未卜的道路。
注：
1.南北朝民歌